第四十五章 谁动了我的螺丝?
周一清晨,寒风刺骨。
我刚走出宿舍楼,身上还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大衣,对讲机突然炸响,像一记重锤砸在耳膜上。
“林组长!M71报警停机了!三角筋板的焊缝裂开了,两颗阻尼螺栓……全掉了!”维修班长的声音几乎要撕破喇叭,“你的人昨晚到底动了什么?!”
我脚步一顿,心猛地沉了下去。
M71是厂里唯一的高精度平面磨床,负责加工炮瞄仪基座这类关键部件。
上周我才亲自带队给它加装了三角筋板和阻尼系统——这是根据振动分析模型做的结构强化,理论上能让设备稳定性提升三倍以上。
现在焊缝开裂、螺栓脱落?
这不叫故障,这叫事故!
我没回话,抓起工具包就往车间跑。
路上冷风灌进领口,脑子却烧得滚烫。
前脚刚解决C620的地基沉降问题,后脚M71就出事?
时间太巧了。
而且……是谁知道我在改这台机器?
推开车间大门,一股铁锈与冷却液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M71静静趴在那里,红色警报灯还在闪,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维修班的人围了一圈,个个脸色难看。见我来了,让开一条路。
我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断裂的焊缝。
金属断口泛着灰白色光泽,晶粒粗大,呈典型的脆性断裂特征——这不是疲劳破坏,也不是焊接工艺失误,而是低温施焊!
也就是说,有人在环境温度不足的情况下强行补焊,导致焊缝内部应力剧增,一受力就崩。
再看那两颗掉落的阻尼螺栓,螺纹完好无损,没有长期松动的磨损痕迹。
但螺栓根部……有新鲜撬痕。
很轻,若非我用放大镜对着阳光看了十几秒,根本发现不了。
有人用扳手硬撬下来过。
不是意外,是人为。
我慢慢站起身,手套捏得死紧。
四周静得可怕,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林钧!”维修班长一把拽住我袖子,“你说怎么办?这批炮瞄基座今晚就要交货!上面已经打电话来问了!”
我盯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这不是质量问题。”
“什么?”
“是有人趁夜进来,拆了螺栓,又用劣质焊料重新点焊上去。”我一字一顿,“这是破坏。”
人群哗然。
有人冷笑:“谁吃饱了撑的干这种事?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回答。
眼下说什么都没用。
真正重要的是——为什么是M71?
C620的地基问题刚被我揪出来,M71紧接着就遭暗手。
这两台设备有什么共同点?
答案只有一个:它们都是我主导改进的对象。
而这些改进,正在动摇某些人的饭碗。
比如韩建国。
他是厂里最老的镗床操作工,八级技工,一辈子靠手感吃饭。
可我的振动监测系统一旦全面铺开,所有机床状态实时可视,他的“经验判断”就成了摆设。
上个月劳动竞赛,我用数据提前预警三号铣床主轴偏心,抢在他之前完成调整,让他在全厂面前丢了脸。
那天他看我的眼神,像刀子。
我转身就走,直奔技术科。
苏晚晴已经在等我了。
她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份夜间值班记录,眉头微蹙。
“查过了,”她抬头,声音冷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前夜零点到一点十五分,只有韩建国登记进出车间,理由是‘顺路取扳手’。”
我盯着那份记录,心里那根线越绷越紧。
“顺路?”我冷笑,“他那个岗位,离M71差了整整四十米。”
苏晚晴没说话,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草图——是M71底座的结构简图,她在某个角落画了个小圆圈。
“我做了一个东西,”她说,“很小,藏在底座支架的凹槽里。一根游丝吊着铜珠,只要底座位移超过0.1毫米,就会发出极轻的‘叮’声。没有电源,不会被检测到。”
我心头一震。
“你打算……引蛇出洞?”
她点头:“但我们得让他相信,我们放弃了监控。”
计划很快定下。
当晚,我当着几人的面下令:“撤掉M71的所有传感器,暂时停更振动数据。”小赵配合演出一脸不甘,嚷嚷着“明明快出结果了”,我把记录仪收进柜子,锁上。
第三夜,凌晨一点十七分。
我蜷缩在隔壁工具间的铁皮柜后,怀里抱着对讲机,耳朵竖得像猎犬。
苏晚晴埋伏在配电室门口,视线正对M71。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锅炉房传来轻微的轰鸣。
突然——
“叮。”
一声极轻、极细的响动,像露珠滴落铁片。
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下一秒,配电室门被猛地踹开,苏晚晴冲了出来,厉喝如刀:
“谁在那里!”
黑暗中一道黑影猛地一颤,手电筒脱手滚出老远,光束在地上乱晃。
那人踉跄后退,撞上机床导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我看清了他的脸。
韩建国。
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活动扳手,指节发白,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像被冻僵了一样。
“我……我只是……”他声音发抖,“想试试它到底稳不稳……”
苏晚晴一步步逼近,声音冷得像冰:“那你为什么要撬螺栓?为什么要低温补焊?你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韩建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目光扫过我和苏晚晴,最终落在M71那台沉默的机器上,眼神复杂得像裂开的混凝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是恨这台机器。
他是怕。
怕自己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手艺,在这个时代,变成一堆废铁。
我站在审讯会的角落里,军管组的人正拍着桌子要给韩建国定个“破坏生产”的罪名。
空气像冻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林钧!”政委盯着我,“你是受害者,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我身上。
有人等着看我落井下石,有人等着我借机立威。
可我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明白——这把扳手撬的不是螺栓,是人心。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满屋嘈杂:“韩师傅没造成实质损坏,设备经检查无结构性损伤,建议内部教育,保留岗位。”
全场哗然。
政委眉头一拧:“你确定?他可是动了军品关键设备!”
“正因如此,”我迎上他的视线,“我们更该让人看清问题出在哪,而不是急着砍人头。”
我说这话时,眼角余光扫过韩建国。
他低着头,双手攥得青筋暴起,肩膀微微发抖。
不是怕处分,是怕被时代彻底甩下。
散会后,我在厂区后巷截住了他。
风刮得厉害,铁皮屋顶哐当作响。
我把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册子递过去。
“拿着。”
他迟疑地接了,低头一看,封面上几个工整的钢笔字:《机床维护十讲》(手抄本·第一稿)。
我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地基振动防护”那一章:“你当年修过T68三次大修,比我懂的多。要不要一起写这一章?”
他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嘴唇哆嗦着:“你……你不恨我?”
“恨你?”我苦笑,“你那晚要是真把M71搞瘫了,我肯定第一个告你。可你没动手脚核心部件,反而故意留下破绽让我查出来——你是想提醒我,还是想求救?”
他怔住了。
良久,嗓子里挤出一句沙哑的话:“我……怕跟不上。”
寒风吹乱了他的白发,像个迷路的老兵。
我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没人让你跑,咱们慢慢走。”
当晚,我回到监测站,在每个人的《健康档案》上新增一条备注:
“人为干扰源,亦属设备风险项。”
笔尖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
“防故障,也防心病。”
周四清晨,阳光刚爬上车间顶棚,我在监测站门口焊上了新玩意儿——一道简易“振动报警锁”。
弹簧片连着个小铃铛,只要有人靠近或设备异常晃动,就会叮叮作响。
小赵围着转了半天,兴奋得直搓手:“林哥,这比苏联专家带来的声光报警还灵!还没电!”
我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吴老师傅拄着扫帚慢悠悠走过,眼皮都没抬,只从嘴缝里蹦出一句:
“你师父当年教我,真正的工程师,不仅要听机器说话,还得防着人闭嘴。”
我心头一震,回头看他,老人已走远,背影佝偻却挺直。
而当我走进T68镗床区时,脚步忽然停住。
操作台上,静静躺着一枚崭新的阻尼垫,橡胶表面还带着出厂光泽。
四颗螺丝拧得一丝不苟,对角紧固,力矩均匀——那是标准的操作流程,一个老技工才会有的讲究。
我没问是谁放的。
但我知道,有些裂痕,开始愈合了。
远处,锅炉房的烟柱缓缓升腾,像一支支沉默的誓词。
而此刻,我只知道一件事——
这条路,终于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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