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出差也能踩出坑
我攥着那张临时加派的派遣单,站在厂区门口,风卷着雪粒抽在脸上,像刀子刮过。
“五〇八厂?”苏晚晴站在我面前,大衣领子竖着,眉心拧成一个结,“那边新型锻压线投产的事,咱们局里连个通报都没收到。你这一去……算调研?还是检查?人家根本没邀请我们。”
我笑了笑,把派遣单折好塞进内兜,贴着胸口——那里还揣着老倪画的传动结构草图复印件,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另一侧口袋里,是一套自制量具:一根校准过的钢针、一块带游标的卡尺改装件,还有用报废仪表盘改的微倾角测量仪。
这些东西不值钱,也没人看得上,可我知道,在那些买不起进口仪器的小厂里,它们比红头文件还管用。
“不是调研,也不是检查。”我说,“是去看别人怎么摔跟头的。”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低声道:“赵副厂长亲自签的调令。”
我点头。
当然知道是他。
自打火种计划在厂里扎下根,我就明白,有些人巴不得我出一趟远门,最好在外头闹个笑话,或者踩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坑里,再也爬不出来。
可他们忘了,我林钧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就没指望过谁给条正路走。
越是逼到死角,越能看见真相。
火车晃了整整一夜。
凌晨四点抵达五〇八厂所在的山沟小镇,天还没亮,寒气钻骨头。
接我的是个技术科的年轻人,脸色发苦,一路上话少得可怜。
“新线停了半个月了。”他终于憋出一句,“送料机构每次冲压都撞模,废品率快三成了。苏联专家来看过三次,说液压系统设计缺陷,要换整套进口阀组——可备件半年后才到。”
我“嗯”了一声,没问办公室在哪,直接往车间走。
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机油混着金属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巨大的锻压机像一头瘫痪的钢铁巨兽,周围堆满了扭曲变形的半成品壳体,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导轨支架。
几个工人蹲在一旁抽烟,眼神麻木。
我没说话,先绕着机器走了一圈,鞋底踩在油污的地面上发出黏腻声响。
然后蹲下来,手贴在导轨侧面——温度偏高,但不是局部过热,说明摩擦均匀,问题不在润滑或装配间隙。
我又掏出随身小锤,轻轻敲击底座四角的支撑架。
声音沉闷,尤其东北角那一记,像是敲在湿土上。
“这儿的地基,是不是整修过?”我问。
技术科长刚赶到,擦着汗点头:“去年雨季塌了一块,重新浇了混凝土,当时验收没问题。”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只让找来一张厂房平面图,又借了把水平尺。
当天晚上,我在招待所的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泡,用铅笔画出了三处应力集中区域,并标出主承重柱与设备基础之间的位移趋势。
不是机器坏了,是地在动。
第二天清晨,我把四个本地学徒工召集过来,每人发一把水平尺、一根细绳和半袋沙土。
“今天不修机器。”我说,“咱们先找地基的毛病。”
他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笑:“你是助理技术员吧?我们主任都不敢动这台设备。”
我也不恼,只把细绳拉直,从锻压机主轴中心延伸出去,穿过车间中线,一直牵到外墙的标记点。
“你们看,这条线本该对准预埋螺栓的基准孔。现在偏了十七毫米。”
没人吭声了。
我们沿着墙体一圈圈排查,在东南墙角发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我抓了把粉笔灰撒上去,不到十分钟,灰层出现细微断裂纹——沉降仍在继续。
中午时分,我们在主承重柱旁挖开一小段地面,果然露出一条隐蔽的排水沟,常年渗水,泥土早已软化成浆。
找到病根,剩下的就是手艺活。
我指挥工人将楔形钢板垫入机身底座,再用两台千斤顶同步微调,一点点校正水平。
过程中不用激光,不用精密仪器,全靠水准泡和手感。
下午两点五十分,最后一次调整完毕。
三点整,电源重启。
送料机构缓缓推进,模具闭合——咔!一声清脆合模响彻车间。
一次成功。
第二次,第三次……连续十次自动循环,无一偏差。
围观的技术员们愣了半天,有人喃喃道:“这法子……比图纸还灵。”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收起那把用旧了的小锤,放进工具包里。
夜色渐深,车间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交谈与争论。
我站在窗边,看见几道身影朝招待所走来,为首的正是厂总工,手里还拿着今晚的运行记录。
他们来找我了。
但我清楚,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谁解决了问题——而是,为什么只有我看出了问题?
夜还深,五〇八厂的会议室却亮如白昼。
我刚泡上一碗粗茶,门就被猛地推开。
总工领着一队技术骨干鱼贯而入,人人手里攥着记录本,眼神里有疲惫,更有压不住的急切。
王组长走在最后,风衣都没脱,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像在重新打量一件原本被低估的工具。
“林工,”总工嗓音沙哑,“能不能……从头讲一遍?”
我没有推辞。
转身在黑板上钉上几张照片——第一张是红星厂废料库里那台锈迹斑斑的清渣机,链条上加了段弹簧缓冲装置;第二张是小李嫂蒸饭箱外缠绕的一圈铜管,连着热水桶;第三张,是我们车间角落一个被焊死的旧油缸,现在正充当液压蓄能器。
台下有人皱眉:“这些……跟锻压机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中央画了个圆圈,“你们以为我在修机器?不,我在听人说话。清渣机咔咔响,是因为老师傅说‘震得手麻’;蒸饭费煤,是食堂大妈念叨‘火气都跑天上去啦’;油缸爆过三次,是维修组老刘蹲在边上骂‘这玩意儿憋着劲儿呢’。”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你们这儿的地基下沉,没人报过案,因为大家觉得‘新浇的水泥还能错?’可我在招待所听见两个夜班工人聊天,说‘最近厂房晚上总有响动,像地在喘气’。就这一句闲话,让我第二天去敲了底座。”
会议室一下子静了。
“你们缺的不是精密仪器,也不是苏联图纸,”我把粉笔头轻轻拍在桌沿,“是听得见声音的耳朵。”
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抬头看我,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个临时调来的“外援专家”,而是看一个能把抱怨变成方案的人。
会开到凌晨两点。散场时,王组长没走,站在门口等我。
“你这套方法论,”他声音低沉,“能不能写成手册?发到各厂试点推行?”
我笑了:“可以,但得叫《来自灶台边的诊断术》。”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笑得很轻,却很重。
返程那天,雪停了,天光惨白。
火车缓缓驶出山沟,铁轨吱呀作响,像某种未尽的余音。
苏晚晴的电报送到了车厢——部里通知,原定发言时限由十分钟增至二十分钟,且特别注明:“分享可复制的基层创新机制”。
我靠在窗边,掏出随身笔记本,翻到“全国技改大会发言提纲”那页,笔尖顿了顿,写下第一句:
“真正的技术革命,从来不始于实验室,而始于一个老师傅蹲在炉子前,说‘这儿不对劲’。”
字落下,心也落了地。
合上本子,望向窗外飞驰的雪野——千里冰封,万里荒原,可我知道,这片沉默的大地上,早已埋下了火种。
而在千里之外的红星厂深处,某间锁着门的暗室里,赵副厂长正对着一张偷拍的照片冷笑。
那是我在五〇八厂车间与工人们围站讨论的瞬间,背景墙上写着:“欢迎兄弟单位指导”。
他指尖轻点照片中我的侧脸,喃喃道:“你以为你是去解决问题的?不,你是去留下把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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