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谁动了我的夜校课表
人潮在夜色中涌动,像一股压抑已久的暗流,朝着那间破旧教室汇聚。
嘈杂的交谈声、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偶尔夹杂的几声咳嗽,共同谱写出一曲奇异的交响。
我敏锐地捕捉到这股暗流之下的兴奋与渴望,那是一种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求,足以冲垮任何堤坝。
我的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窗边那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们坐姿笔挺,与周围工人们的松弛形成鲜明对比。
那身崭新的干部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更别提他们膝上那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公文包,像一块界碑,清晰地将他们与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划分开来。
“哥,情况不对。”赵卫东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我刚去门卫老张那儿探了探口风,他说这两人是厂办教育组派来的,叫什么……‘教学督导’。”
我心里猛地一沉。
教学督导?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他们终于还是来了,不是冲着我上次技术比武的风头,而是直接对准了这片刚刚萌芽的阵地。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次漂亮的测试胜利,最多只能让某些领导脸上无光。
但知识的传播,尤其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知识,其威力却截然不同。
它能唤醒一颗颗沉睡的、被机械劳动麻痹的大脑,让他们开始思考,开始质疑,开始渴望改变。
这,才是当权者最恐惧的东西。
教室内,苏晚晴已经开始了。
她清亮的声音穿透了闷热的空气,黑板上,复杂的电路图在她手中变得条理分明。
“……传统的估算法在面对多变的生产任务时,误差较大,不仅造成浪费,还可能引发设备故障。今天我们重点探讨的‘动态补偿法’,核心就是……”
教室里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黑板,连平日里最爱打瞌睡的老油条都瞪圆了眼,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就是苏晚晴的魅力,她能把枯燥的理论讲得像探案故事一样引人入胜。
就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一声不和谐的咳嗽打破了沉寂。
那个戴眼镜的“督导”缓缓站起身,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审问的口吻发问:“苏技术员,请允许我打断一下。你刚才提到的‘动态补偿法’,据我所知,并不在总公司下发的《一线电工培训大纲》之内。请问,你讲解这些内容,有没有经过上级审定?”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黑板转向了他,又从他转向了苏晚晴。
苏晚晴握着粉笔的手指紧了紧,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
“这位领导,我只是在原有大纲的基础上,结合我们厂里设备老化、生产任务多变的实际情况,做一些更贴合实践的延伸讲解。”
“延伸?”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技术员的职责是执行规范,不是创造规范。你所谓的‘实际’,不能脱离大纲的指导原则。我看这件事性质很严肃,这样吧,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和思想方向的正确性,从下周起,职工夜校所有课程内容,必须提前三天以书面形式,提交到教育组进行审批。审核通过后,方可授课。”
“哗——”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嗡嗡的议论声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愤怒、不解、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哪里是保证教学质量?
这分明是要把夜校变成一个思想审查所!
提前三天审批?
以那些官僚的办事效率和技术水平,等他们审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更别提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批!
苏晚晴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人争辩,毫无意义。
那一晚的课,后半段上得索然无味。
先前热烈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压抑和沉闷。
散场后,人群默默地散去,我看到苏晚晴独自一人站在走廊里,紧紧攥着那叠写满了公式和图表的讲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我走过去,她抬起头,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洞穿一切的清明。
“他们根本不是反对我讲课,”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们是怕我们讲得太明白,怕工人们把脑子里的灯都点亮了。”
当晚十点,工具房。
我和赵卫东、李卫东再次碰头。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一如我们此刻的心情。
“刚收到正式通知,”李卫东垂着头,声音嘶哑,“教育组以‘教学内容超纲,缺乏组织纪律性’为由,暂停了苏工的授课资格,要求她进行‘深刻反思’。”
“我去他m深刻反思!”赵卫东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扳手叮当作响,“超什么纲?苏工连一个公式都没写错!这帮孙子就是嫉妒,就是怕!”
我没有说话,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课程表。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陡然闪过,像一道击穿黑夜的闪电。
我想起来了。
上周备课时,我特意建议苏晚晴,在讲解常规理论时,有意无意地穿插了几个看似不相关的案例分析。
比如,如何通过一个简单的万用表,快速判断大型变压器绕组是否存在层间短路;再比如,如何利用功率因数的变化,反推电网中是否存在大型感性负载的异常启动。
这些,正是那本《高压电力系统运行优化笔记》里,最核心、最实用的思路变体!
那帮“督导”或许看不懂深奥的补偿法,但他们背后的人一定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他们不懂技术,但他们懂权力。
他们本能地觉察到,有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力量,正在通过这些看似简单的技术案例,悄然扩散。
第二天,我没有像赵卫东建议的那样,冲动地去找厂领导申诉。
那只会正中对方下怀,给我扣上一顶“对抗组织”的帽子。
我让赵卫东去悄悄联络几个常来听课、技术上信得过的老工人,告诉他们,既然上面不让集中学了,那就在各自的班组会上,以“老师傅传帮带”的名义,自发组织“技术互助小组”,把课上听到的东西互相交流、消化。
我又托在变电所值班的李卫东,趁着夜深人静,把几页我连夜整理出来的、简化版的《常用电机负荷估算速查表》,悄悄塞进了各个车间公用的工具柜抽屉里。
旁边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知识无罪,按需取用。”
第三天,中午。
食堂里人声鼎沸。
苏晚晴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饭,而是端着饭盒,坐到了机修车间几个年轻工人中间。
她没有讲台,没有黑板,只是以“答疑”的形式,回答着大家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很快,她周围就围起了一圈人,不少人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
这些,都不是正式的课堂。
它们像水一样,无形,灵活,渗透到工厂的每一个角落,根本无法被有效监管。
当知识不再依赖于那个唯一的讲台时,权力的封锁便失去了最关键的抓手。
周五下午,临下班前,我在厂区中心最显眼的宣传栏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贴上了一张用左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告示:
“技术交流,实战为王。本周六晚六点,锻压车间东侧废弃库房,现场演示大型调压器故障排查与快速修复。欢迎各岗位同仁观摩交流,自带马扎。”
没有署名,没有盖章,甚至连一张红纸都不是,就像一张被人随手贴上去的废纸。
周六,天刚擦黑。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那个满是灰尘的废弃库房。
我以为能来十个人就算不错了。
可没想到,六点还差十分,库房门口已经黑压压地挤了二三十人!
年轻人居多,但人群里,我还看到了几个平日里眼高于顶、对我们这些“学院派”不屑一顾的老资格师傅,甚至连铸造车间的王总工,那个拄着拐杖的倔老头,也被人搀扶着来了。
那一刻,我感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我站在一颗一百瓦的昏黄灯泡下,用扳手拆开一台报废的调压器锈迹斑斑的外壳,熟悉而又复杂的线圈和触点暴露在众人面前。
我没有讲稿,也没有腹稿,只是像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边拆解,边讲解。
“……你们看,这个触点有明显的烧蚀痕迹,说明接触不良,产生了电弧。但问题根源不是触点本身,而是驱动它的凸轮轴磨损过度,导致压力不够……记住,电压不稳不可怕,设备跳闸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问题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打开盖子看一看,查一查!”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
话音刚落,人群里,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响成了一片。
那掌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杂乱,但每一声,都那么扎实,那么滚烫,像一把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
送走最后一批意犹未尽的工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我和苏晚晴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格外清爽。
“他们可以撤掉我的课,封掉我的讲台,”我望着天上的残月,轻声说道,“但他们挡不住一颗颗想学技术、想把活儿干明白的心。”
苏晚晴转头望着我,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我感觉,这条路,非但没有被堵死,反而越走越宽了。”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白天的掌声,工人们那一张张专注而饥渴的脸,还有苏晚晴眼里的光……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胜利的喜悦逐渐沉淀,一种更深沉的思绪浮了上来。
一次成功的演示,点燃了火苗。
但火要烧起来,需要持续不断的燃料。
我今天所做的,只是告诉了他们“是什么”和“为什么”,但真正的改变,在于他们自己动手去“怎么办”。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望向锻压车间的方向。
夜已经深了,整个厂区都陷入了沉寂。
然而,我的心却无法平静。
我想起演示结束后,几个年轻徒工围着那台拆开的调压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笑了笑,熄灭了灯,预感今晚会有一个好梦。
可就在我闭上眼的那一刻,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官方的活动已经结束了,但是,那群人的“学习”,真的也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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