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谁在抄我们的本子?
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发梢还沾着实训楼走廊的寒气:"谁干的?"
我抬头看她,她镜片后的眼睛绷成两道冷光——这是她最生气的模样,上次在热处理车间发现有人漏记淬火时间,她也是这么盯着违规的学徒,直到那孩子红着眼把三个月的温度曲线重新画了一遍。
"先别急。"我把信纸推给她,"看看落款单位。"
苏晚晴的手指顿在"北方709厂技术科"几个字上,突然抓起桌上的电话:"总机,接保卫科!"
"等等。"我按住她要拨号码的手,"先去资料室调赵志明的学习 总结。"
"赵志明?"她愣住,"那个去年从咱们厂结业,回北方709厂当技术员的?"
我点头:"他离厂前交过份总结,最后一段写着"拟将西南经验用于本地湿热环境适应性改造"。"
苏晚晴的眉峰动了动,转身时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风。
我跟着她冲进资料室,老罗正叼着烟卷整理新到的期刊,见我们过来赶紧掐了烟:"林工要查谁的?"
"赵志明,213号学员档案。"
老罗翻到第三柜第二层,抽出个硬壳本推过来。
我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在备注栏看到铅笔写的批注:"建议重点关注手工焊控温法在高湿度环境下的参数修正",字迹是赵志明的,还带着他惯常的急脾气——最后那个"正"字撇画拖得老长。
"联系铁路系统的老周头。"我合上本子,"查查赵志明上周有没有出公差。"
老罗摸出兜里的铜烟盒敲了敲,转身时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调子。
半小时后他回来,裤腿沾着雪水:"709厂上周三派了支抢修队去牡丹江,赵志明是队长。"他压低声音,"听列车员说,他们带着自制的焊枪保温套,修完柴油机缸体后,良品率比以前高了两成。"
苏晚晴的手指在档案封皮上敲出轻响:"所以不是泄密?"
我笑了:"是学生交作业。"
当天下午我写了封私信,夹在本空白的《重建手册》里。
手册扉页是我亲手画的齿轮结构图,旁边用红笔标着"技术无国界,经验有出处"。
托去北方送备件的老陈捎走时,他拍着胸脯:"准保送到赵技术员手里,我跟709厂的李调度熟得很!"
三天后的傍晚,技术科的红色专线突然响了。
苏晚晴接起电话,听了两句就把话筒塞给我:"找你的,北方长途。"
"林工!"赵志明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撞过来,带着东北大碴子味的激动,"您那本手册我收到了!
我们按您说的改了流程,现在全车间都在用这套办法!
但厂里王副总师说我是搞"歪门邪道",说咱西南的法子不适合北方——"
"那你有没有留下数据?"我打断他。
"啊?"
"每次焊接的温度、湿度、冷却时间,有没有记成表格?"我捏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竖线,"有没有找车间老韩头做对比试验?
有没有让他在记录上签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五秒,接着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有!
上个月修12号机车缸体,用老法子废了三个件,用新法子只废了一个;大前天给5号锅炉补裂缝,温度比以前低了15度,老韩头说焊缝更匀......他、他还在记录本上按了手印!"
"把这些材料整理好,寄给《工业战线》编辑部。"我划掉最后一条竖线,"署名写"赵志明等",附上709厂技术科盖章。"
"可......"
"技术不怕争,怕没人认。"我敲了敲话筒,"你让王副总师看看,是数据说话,还是老规矩说话。"
放下电话时,苏晚晴正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你就不怕他们反咬我们剽窃?"
我指了指窗外——实训楼前,新一批"影子工程师"学员正排着队领《重建手册》,最前面的姑娘翻到某页,突然抬头跟同伴比划着什么。
"真正的标准,从来不是谁先写出来。"我抽出张空白稿纸,在中间画了个圈,"是谁能让它活下来。"我在圈周围画满放射状的线,"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份记录,都是在给未来立碑。"
苏晚晴盯着我画的图,突然笑了:"所以你要搞《西南现场技术实录》?"
"明天开科务会。"我把稿纸推给她,"要求各班组每月提交典型案例,统一编号归档,开放给所有"影子工程师"单位传阅。"
一个月后,《工业战线》内参第17期摆在我桌上。
头版下方有篇《关于复杂环境下手工焊接稳定性研究的实践报告》,作者栏写着"赵志明(北方709厂)、林小川(西南红星厂)等"。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审稿记录里有行批注:"此报告为区域工业协同提供新思路,建议推广。"批注人是北方709厂的王副总师——我认得他的笔迹,去年在部里开会时,他还拍着桌子说"西南的土法子上不得台面"。
那天下午,朱卫东拽着我往实训楼跑:"林工你看!"
楼墙上新挂了块黑板,标题是"本周,第三个外地单位申请派员跟岗学习",下面用粉笔写着:"西北302厂(热处理)、华东518厂(锻造)、中原227厂(车工)"。
"以前是咱们派人出去学,现在是别人上门学。"朱卫东摸着黑板边缘的木框,"跟做梦似的。"
我抬头看那块黑板,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跟岗学习"四个字染成暖金色。
远处传来锻工车间的冲床声,比以前更稳,更沉。
深夜,我在办公室核对下个月的材料计划。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在厂区电线上,像撒了层碎银。
突然,整栋楼的灯闪了闪,接着"啪"的一声全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远处变电所方向传来"嗡——"的长鸣,像老式收音机跑了频。
备用发电机的声音没响,连走廊的应急灯都没亮。
我摸着黑摸到窗边,看见整个厂区都陷在黑暗里,只有保卫科的手电筒光像萤火虫似的晃着。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带着股异样的冷——这冷不是从天上下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我转身摸火柴,划亮的瞬间,瞥见桌上的《西南现场技术实录》第一册封皮泛着微光。
火光里,"1965年12月"几个字被映得通红,像团刚淬过火的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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