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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心中之秤


沈蕙笙倒觉得,若问这一刀是否重了,不如问:若不落这一刀,她还来得及问吗?

念及于此,沈蕙笙提笔落卷,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她落笔极稳,字字如刀,开篇便引《律议纲目》所载:“夜入人宅,虽未加害,然惊扰属实,得以自卫。”

然此条常用于屋主伤人未死之情形,较少触及命案。她却未止步于此,而是转引《详断例》旧案,一妇夜遭入室,误伤成命,终判无责。

其后又补引一则《南山律评》旧疏:“惊惧之下,刀起本能,不可苛以术断;避无可避,当为情理所容。”

三段并陈,以事实与律例为依据,得出结论:“赵氏之刀,落于惊惧仓皇之间,既非预谋,亦未补刀,合乎自卫之理,不当定罪。”

末了,她留下一句:“夜半有外人破门而入,一女独居,避于何处?呼于何人?”

一条条,她引律证理;一字字,她据情成文。

不是为赵氏开脱,而是为那无数个——深夜醒来,却无处可逃的女子——写下:“人在屋中,命系一门。门若失守,刀便是她最后的理。”

她终于写完,将笔轻轻搁下,唇角微动,却无声言语。

这一页纸,是她入讲律院后写下的第一篇正式讲案,即推案、析理、援律、断案——一气呵成——不惧评断,亦不避锋芒。

她知,会有人质疑:赵氏是否真无退路?那一刀,是否真的不过一瞬本能?

她不辩。

理本就无一隅独尊,尤在此类分寸之案,断者所断,不过是心中那杆秤,秤情、秤理、亦秤人。

她只是秉持着心中所信,不偏、不倚,就像象征法律与正义的女神,一手持秤,一手执剑,眼覆布带,她也在为自己的理,举起了那杆“她的秤”,虽不蒙眼,却也不惧光。

沈蕙笙将所书的讲案交至左延青处,左延青并未抬头,她便将纸页放于案侧,随后离去。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交了卷,她的那张便被压在了最下,连一角都不显。

待最后一位学子离去,讲堂终于归于寂静。

这堂课不过是再基础不过的课了,那课后议案左延青也已讲过数回,此类题目本就无绝对的对错,所依不过是断案者的律心。

他快速略过一张张讲案,眼中无波也无澜,像是在喝一杯泡过数次、寡淡无味的茶。

不是引律蹈矩,就是情词堆砌,没什么新意。

也是,一帮新生,能写出什么花来?

眼见翻来翻去还有几页讲案,像是怎么也看不完,左延青有些不耐,叹了口气,在想自己何时才能调阶升迁?

他入讲律院五年了,还只是个普通讲席,那简知衡不过三年,便已压他两级,如今更居正讲之列,常入重案席、修律堂,风头无二。

同人不同命呀——怪只怪他没有一个律学总裁的爹!

“还是那道旧题?”

忽然,讲堂外传来一句温声细语,如春水敲石,轻却不虚。

左延青一惊,忙起身望去——只见简知衡已步入堂中,一袭青纹乌衣,似是方才讲完自家课席,路过此间。

果然是白天不能说人啊——

简知衡本生得清雅隽秀,可在这身正讲官的黑玉束冠下,整个人显得清冷而持重,让左延青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连方才那点牢骚与丧气也不敢多留半分。

他陪笑道:“是旧题,简讲席怎得有空路过这边?”

简知衡眉眼含笑道:“恰巧路过你这,听闻几声叹气,便进来看看。”

左延青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便见简知衡的目光落在一桌讲案上,他轻声问:“可是这届学子难带?”

左延青干咳一声,道:“倒也说不上难带,就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出挑的。”

“是么……”简知衡闻言微顿,随手翻起案上一叠讲案,指尖一路掠过,神色温润如常。

左延青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便拿起尚未看的几张讲案看了起来,一边翻,一边随口道:“都大同小异。”

简知衡未应,看得认真。

左延青撇了撇嘴,把最后那几张放至一旁,大笔一挥,正一份份写下评语:“文法平平……理条未通……无可取处……”

直到翻到一张字迹清秀工整的讲案时,笔尖方才一顿,可一看那署名,竟是那女旁听生沈蕙笙!

他“啧”了一声,眉头皱起几分,随后又“哼”了一声,原本停住的笔又提起,正欲批个“空言无物”打发过去。

却在此时,身旁之人唤了他一声:“左讲席。”

左延青手中一顿,扭头看去,见简知衡笑得温和:“这篇似是还未细读,便落笔评语了,是否应再斟酌一二?”

左延青本不是爱笑之人,可碰上简知衡也不得不扯了扯嘴角:“简讲席有所不知,这份乃是一位女旁听生所书,旁听女之言不听也罢。”

简知衡闻言眉间动了动,眼眸里却仍是一片云淡风轻,轻声道:“律不言性别,理亦不分尊卑。她既写了,便是愿意被读,左讲席不妨一看。”

左延青被他看得一滞,抬眼与他对视片刻,终还是低头细读起来。

讲案开篇用笔冷静,未有过多煽情言辞,然自“事发突然”、“本能自卫”、“避无可避”处着笔,层层剖解案中情势之迫、局面之险。

其理不激不厉,却递进有序,条分缕析,逻清理直。

最后竟还留下一句反问,似有以一案作警醒之意。

片刻,他轻咳一声,放下讲案,不再言语。

简知衡已翻过讲案数页,见他读完,随口笑问:“左讲席以为如何?”

左延青眉头轻蹙道:“看的出读过的书不少……行文虽不见奇崛,然层理有据,情法兼顾,末句提问亦巧,倒颇叫人意外。”

“是么?”简知衡唇角含笑:“我能看看么?”

左延青递出讲案:“简讲席请便。”

简知衡垂眸落在那一纸讲案上,静静翻阅,目光渐沉入字句之间,他的眉宇沉静如水,映着窗外天光,泛出一层温润光泽。

他指腹轻轻拂过纸端,停在那句反问之处,像是也被那不动声色的锋芒触了一触。

良久,他低声开口:“落笔极稳,用得极巧。”

说罢,便将那纸讲案轻轻放回桌上。

左延青瞥他一眼,复又拈起细看,沉吟片刻,方点头道:“确是最优。”

简知衡眼眸微弯,语气仍温:“字中无虚饰,理自成章。既如此,不妨留作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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