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穷山恶水
是简知衡的字。
他未署名,可沈蕙笙知道,那就是他的字。
他为盼娣、来娣姐妹写下状纸时,她便记住了这字的模样。
沈蕙笙猛地看向简知衡,眼神中藏着一瞬的意料之内的意外,像是暗夜忽然亮起的灯火,便知——
谁会来接她。
这一纸“无声澄清”,胜过千言万语。
不是强硬的辩护,也非温情的袒护,而是他一贯的方式——温润而克制,理智却不疏离。
他不曾代她言语,却替她落下最恰当的证据;不曾出面辩白,却已将风口浪尖上的她,从深渊边缘悄然拉回。
沈蕙笙眼中一热,却只是低垂睫羽,将所有情绪藏在暗处。
原来……他避了她的嫌,却从未避开她的事。
那份刻意的疏离,不是拒人千里,而是他给她的另一种庇护。
她未再看他,他也未去看她,但两人的目光在讲席墙前那张纸上重叠。
风吹动纸角,也吹动一丝谁都未说出口的默契。
“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课!”左延青上前,将那纸伪卷从谬案板上撕下,拂手驱散围观弟子。
经过沈蕙笙时,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回去罢。”
沈蕙笙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哪怕她有满腹委屈,有千言万语,她还是选择了藏在心底。
她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可视线还是下意识掠过讲席墙前那身影——
乌衣如墨,身形笔直,仿若山间孤松、芝兰玉树。
他的面容沉静,眉目端正如刻,乌发拢于冠中,衬得整个人愈发清雅而持重,恍如旧时书卷中走出的君子。
却不料就在她视线落下的那一刻,简知衡也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那一眼很静、很轻,仿佛不过是随风拂过,却不动声色地浅浅漾起了波澜。
像是春日湖面被一叶落花惊扰,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是有心还是……无意?
沈蕙笙脚步一顿,可仅一瞬,不待湖中的涟漪扩散,便已被她强行按下。
她加快速度追上左延青,背影沉静如昔,眼中却藏着一丝谁也未见的光。
简知衡没有动,只轻轻垂下眼睫,像是将方才那一眼收入心底,也将她的沉默、小心、倔强,一并藏起。
墙角又落了簇金桂,随风旋入阶前水渠,惊起一阵暗香。
台阶之上,乌衣带起一缕微尘,扰乱了落在白纸上的光。
讲席墙边,早已无人驻足。
纸上那几笔字,仍旧沉静不语,却仿佛比任何喧哗都更让人沉定。
—
秋风袅袅,月色淡淡。
天气渐渐转凉,一床薄被稍显单薄,沈蕙笙躺在床上,手脚发凉。
窗外隐隐传来树叶沙沙作响,仿佛白日未尽的话语,仍在夜里低低回荡。
她闭着眼,脑海里却依旧清醒,今日发生的种种画面,一幕幕在脑中翻卷,不受控制地浮现。
是简知衡帮了她。
可又是谁害了她?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碍了谁的眼,竟要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段,置她于众目之下,欲让她声名尽毁、前路尽断。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紧地揪住被角,冷意从指缝渗入骨髓。
她本不应太在意——讲律之人,理自当立于心中,世情蜚语、毁誉攻讦,皆不能动摇本心。
可她终究是人,不是石。
她也会在深夜想:是不是她做的不对?是不是她太过锋芒,不知进退?
哪怕今日没有简知衡,她也能以同样的方式自证清白,可——然后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恶意,才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
她不是感受不出来,这座讲律院仿佛有一条无声的水线,将她隔在下方。
水面之上,言笑晏晏;水面之下,所有声音都被压成沉沉钝响。
偶尔,她会在廊下看见几个同堂弟子围在一处,低声说笑,见她走近,话音便像被水吸走一般止住。
偶尔,她递出去的问话,得到的只是含糊的回应,像是隔着雾气传来的回声。
这些小小的、无处着力的隔阂,久而久之便沉在心底,像河床上的暗石,等着某个时刻,绊她一跤。
那一日,它终于现了形。
讲律院里流传着一份抄得极全的《历年讲案旁议》,集合了历年来院里的考试题目,卷面泛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它不在藏书楼,不对外借,靠的是弟子之间手手相传的“传抄链”,几乎人手一份。
可沈蕙笙没有。
她得知此事,还是因为左延青提点了她,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一次次看到她便迅速收起的秘密,就是这份宝典。
原来那一次次被合上的,不仅仅是页纸。
沈蕙笙心知,讲律院的弟子之间自有一堵墙,唯一会向她施以援手的,也许只有和她处境相当的同期旁听生——梁仲山了。
她犹豫了许久,终是尝试着开了口。
可梁仲山见到她,只是将手中的书囊又抱紧了些,声音低低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语气不重,却将话堵得死死的,接着,他留下一个匆匆逃开的背影给她。
她望着那个背影,不禁想起了她们初入讲律院那会,梁仲山和她一样,时常会被众人指指点点。
那时的他总背着个旧书囊,穿着个旧衣衫,被世家子弟嘲讽说是“寒酸土秀才”,每逢见他都要掩鼻摇头,仿佛怕沾上一身酸气。
是她一句“油腻下三滥”说得他们面红耳赤,从此再无人敢当众羞辱他。
如此这般的事并非一桩,她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终究留下了一点情分。
可如今,那帮昔日最爱奚落他的人,却突然对他亲切有加,似对他有拉拢之意;而他,显然已有选择。
她不怪他,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可这一切不过才是开始,她尚且未踏入律门,便已屡撞南墙……
后面的路,她该怎么走?
沈蕙笙缓缓睁开眼,看着床顶薄纱幔帐随风轻摆,像极了心头那层尚未散尽的雾。
月光从窗纸洒落,落在她鼻梁与眉间,冷冷地勾出一线光。
她静静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指尖从被角一点点松开。
她在现代时,曾是律师,见过太多人世间的恶,各式各样的,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
比如——精神病患者,杀人无罪。
谁能说他是主观的恶,可谁又能说他杀人不是恶?
法律从不问恶,只问责。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讲理的。
多数时候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谁权大,谁就定理;谁人多,谁便占理。
有句话叫,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可那又如何?
真理若无力,怎敌得过一句谬论裹着人声汹涌而来?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愿意成为大多数人。
哪怕举步维艰,哪怕世道泥泞。
因为她相信——总有人会在黑暗中点起灯火。
像简知衡那样,未曾出声,却始终站在理的那一边。
黑夜漫长,前路未明,可她不能停。
她要比别人更早醒来,也要走得更深、更远。
这样——才能守住她心中的理。
遇到简知衡是她的幸,遇不到,她亦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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