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漫长雪路
这一条雪路,依旧漫长。
陈氏宗族,为谋一纸家产,不惜收买证人,使人噤声;不惜毁改文书,让真相蒙尘;不惜嫁祸无辜,将一切罪责,尽数推予亡者。
他们以为,这便能瞒天过海、侵吞百年基业。
可沈蕙笙,看见了,也识破了。
然而她——无凭、无据。
人证,无;物证,也无。
她手中有的,仅仅是被篡改过的族谱、一纸被抹去印痕的收妾契,那些真正的正本、未经篡改的底稿,全部都留存在县署之中。
可她不过一介协审;而秦氏为妾,又无家主遗物为凭;那幼子更是年未及冠,皆无权调档。
所有人里面,除却族中长老,竟无一人配启官府旧档!
所以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毁据、改谱,颠倒黑白!
沈蕙笙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像是这样才能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可这场怒意,压下去了,却无处可去。
她没有往石沽镇的方向走,她也不知道该往哪走。
前路是雪,身后是雪,四下皆是漫无边际的死白,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像在冷嘲,像在讥笑她的徒劳。
雪水沿着睫毛滑落,落进眼眶,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这一路,她孤身一人走得太苦太沉,她不是没想过退,可她一退,不但讲律院铁定进不去了,那对母子也彻底失了声。
她怎么忍心放弃?
若是就此转身,她不光是弃了那对母子的清白和尊严,更是弃了自己一路走来的信念与执着。
讲律院的门,她可以不要。
可那孩子呢?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不会为自己辩护;那女子呢?一生无声,如今连唯一为她说话的人都要退了,她又靠谁来昭雪?
她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那孩子茫然怯懦的眼神。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人当作肮脏之源,连饭都吃不饱,连房都住不稳。
还有那女子,始终低眉顺目,从未为自己争过一句,仿佛天生就该活在沉默与隐忍中。
——她不能退。
可她也真的,走不动了。
她想喊,可雪地里,风大,没人听见。
她想哭,可她连哭都不敢——怕眼泪结成冰,割伤了自己。
她想……他。
简知衡的身影在风雪里一点点浮现出来,像她在苍茫中唯一能想起的方向。
她从未如此想要靠近一个人,不为求助,不为安慰,只是想站在他面前,哪怕一句话也不说。
她快要撑不住了。
可她知道——只要走到他身边,就还能再坚持一点。
她转身,踏雪而去。
方向,是讲律院。
她梦开始的地方。
—
是熟悉的丹墙黛瓦,落满了霜,却无雪。
沈蕙笙跨过大门,径直向廨宇深处走去。
有人看见她的狼狈,目光略显错愕,却没有出声,可眼底闪过那一丝亮,分明是在说:“她也不过如此”。
是,她不过如此。
但不重要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高看她一眼,她只想要坚持下去的一点点动力。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那扇门前的,只记得远远望见,有微光从廨宇深处透了出来。
她一步步走了进去,仿佛也走进了另一个沉静如水的世界。
她站在那扇门前,久久未动。
她看见简知衡正伏案而坐,灯火映得他眉目温柔,冰天雪地里,是那样不真切的暖光。
她忽然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好像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从这无边风雪中挣脱出来;又好像这光也只是虚妄,轻触即碎。
在这一刻,她好像也失了语。
她看见了他,本想转身离开,却不知怎的,脚步顿住了。
许是夜太静,许是心太乱。
她竟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夜中轻轻响起,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死人不会说话,怎么办?”
简知衡笔下的动作微顿,眉眼稍抬,望向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瞬未移,灯影落在他眼底,像一汪温水缓缓荡开涟漪。
简知衡静了片刻,忽而站起,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
“那便找活人说话。”
他说得很轻,语调却像一道落锤,将她从冰封中轻轻敲醒。
沈蕙笙抿唇,目光微沉:“若活人也噤声呢?”
简知衡微一垂眸,轻声道:“那便让证据开口。”
她望着他,眼底压抑着许多情绪,可在那一瞬,那颗近乎崩塌的心,像是找回了一个可以倚靠的重心。
她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地诉说出来。
语气急得不像自己,更像是压抑太久的潮水,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简知衡静静听着,许久才道:“这世上最伤人的,往往不是人说了什么,而是他们不说什么。”
沈蕙笙一怔,像是忽然听懂了什么。
那些不曾言明的偏见、不加点破的默认,藏在沉默里、眼神里、律条里——
“她是贱籍,便低人一等。”
“她是女子,便不配讲理。”
“死人不语,便由活人书写一切。”
这些成见,才最是伤人。
沈蕙笙轻轻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她忽而想起了现代。
那个自以为早已破除阶级的时代,却依旧有人在背地里说——
“她出身普通,怎配进这一行?”
“她三十未婚,大约性情古怪。”
“她看上去太聪明了,不适合共事。”
换了人,换了衣,换了身份,那些沉默的偏见依旧如影随形。
时代变了,可人心未必。
沈蕙笙低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太轻,像是雪落无声。
“所以……他们才笃定。”她喃喃:“笃定我们发不出声。”
简知衡垂眸看她,未言语,只静静地听。
她抬起眼来,眼底再无方才那抹迷惘,而是一种经过漫长冬夜才熬出的清明。
“可我偏不。”她轻声道,语气像雪下初霁后的风,冷得透骨,却不再凌乱。
“他们觉得我不配讲理,我就要把理讲到他们哑口无言。”
“他们以为死人不会说话,那我就让它‘说’。尸身会说,物证会说,笔迹、习惯,哪怕是一点点的错漏……都会说。”
她顿了顿,声音微哑:“我一定要让这些傲慢的人,不能再轻视我们;不能再把沉默,当作默认。”
“我——要替失声者发声。”
简知衡垂眸凝着她的眼,长睫微颤,仿佛被她的执念刺痛了什么。
他像是压了许久,终是轻声唤了一句:“三娘。”
“你已经在发声了。”他顿了顿,目光温润而笃定:“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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