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薄情寡义
镇江依江而立,素为江防咽喉。
冬雪正盛,江面封冻,城楼危坐风雪之巅,巡城军士的铁甲映着白光,肩头积雪不化,如同森寒之气自城垣溢出,令天地俱寂。
马车缓缓驶过吊桥,车轮碾在雪泥上发出压抑的声响。
沈蕙笙掀开车帘一角,冷风扑面而入,她望见高城厚壁,心口骤然收紧。
一路入城,街道冷清,原本应当热闹的市肆皆因疫病门扉紧闭;偶有行人,亦多以面巾蒙面,行色仓皇,唯恐与人擦肩。
唯有两侧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在提醒她:除夕团圆夜将至。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本该是合家欢聚之时,然而在这森寒的军镇之中,那一盏盏红灯却像血色,映在沈蕙笙眼底,愈发晦暗不祥。
世人都在等平安团圆,而她,却是来赴一场离散破亡。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她踏雪而下,抬眼便见灯火中父母的身影,比记忆里佝偻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老去。
母亲尹桂月眼眶通红,一见她便失声扑来,声音因哭泣而颤抖:“阿言……阿言明日便要受审了!”
沈汝堂强自端坐,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发抖,盏中热气升腾,却半分暖意都带不进他眼里。
他抬眼望她,声线发涩:“三娘,以前我不同意你学律……可如今修言出了事,我们沈家能靠的,只有你了。”
他这句里饱含了多种情绪:既有见到女儿的开心,也有对长子的担忧,更有对自己此前催婚且阻挠女儿学律的懊恼。
若连沈蕙笙也像二女儿般早早嫁做人妇,他此时此刻,真的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见父母这般模样,沈蕙笙鼻子一酸,顾不上抖落身上的风雪,上前稳声安抚:“爹,娘,且宽心,明日开堂,我必会到。”
她将父母送回房间,替母亲整理衣襟,替父亲添上温茶,一切体贴又妥当,仿佛自己并非那被风雪与噩耗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女儿,而是能独自挑起一切的“律席”。
尹桂月强忍的情绪,终于在门关上后彻底崩溃:“三娘,你知道吗?我本想着去求那陆辰川,可镇江府衙重门森严,连面都见不上!”
沈汝堂脸色骤变,厉声打断:“够了——”
“为什么不能说!”尹桂月泪如雨下,死死攥住女儿的手,哭声撕裂:“他当年不过是个寒门子,书在咱家借,饭在咱家吃,修言待他也何其不薄,可如今修言有难,他竟半点情面也不顾——薄情寡义!”
沈汝堂闭眼长叹,眼角血丝蜿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沈蕙笙心口一窒,任由母亲泪水濡湿肩头,只低声道:“娘,您别太激动,保重身体要紧。”
她吐了口气,缓声道:“此案乃朝廷重案,非家常旧情可解,虽然明日并不公审,旁人皆不得入,但我可以律席之名,在堂外听辩,若有一线翻案的可能,我必不会放过。”
这一番话像是一记强心针,稍微安抚了年迈的父母;然而却不知,尹桂月方才那番话,却像针扎一样,深深刺痛了她。
——薄情寡义。
她胸口一阵阵发疼,眼前风雪翻涌,猛地又坠回了前世沈蕙笙的记忆。
前世,沈蕙笙曾与陆辰川同坐灯下。
她替他抄过律章,送过书卷,递过一盏又一盏夜茶。
她见过他执笔冷定,断人理案抽丝剥茧,分毫不乱的样子,便曾误以为像他那样的“公正”,便是正义。
她,是那样坚信着他,即使他已对兄长判下“缓流徙”,她也天真地以为,这三个字听来,轻得不能再轻。
她以为,这就是陆辰川对沈家的眷顾。
可直到“缓流徙案”后,她亲耳听到了——最疼爱她的兄长,未至流放便在押赴途中困于风雪客死荒原的消息。
她亲眼看见了——父亲在闻讯后突发暴病,当夜便亡;母亲哭至声尽,自此卧床不起。
她曾经热闹的家,在一瞬间如孤坟般死寂。
她才知道,他的“公正”,也等同于——“无情”。
他的一纸判令,一方朱印,仿佛只是轻轻一声,落在案牍之上。
可那一声,却能够抹去别人的一生。
前世的她忍不住一次次地想——疑罪从轻,怎么就死了呢?
可她问不出口。
因为堂上那个斩断命数之人,正是她曾写信欲寄、曾夜夜等归的那个人。
但她仍不死心。
她想去见他,不是为了要一个解释,而是想去再看他一眼。
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人,想要紧紧抓住点什么,好让自己不至于溺毙。
可无论她如何求见,陆辰川都像是对她视而不见。
她的哭声、求救声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之中,连个波澜也不起。
陆辰川——
怎么会对她如此?
她不愿相信,也无法接受,她甚至不敢去细想,原来此前,他也从未回应过她任何心意……那灯下的身影,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寄托。
她的心,像被硬生生撕开一角,血肉翻涌,却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她缓缓阖上眼,连哭声也停了,再睁眼时,天地已是一片江声风雪。
夜风猎猎,吹得她发丝凌乱,她跪坐在江岸,指尖颤抖着点燃那封信,火舌舔舐着纸页,迅速将字字句句焚成灰烬。
火光短暂而微弱,映出她泪痕斑驳的面庞。
最后一行字,在火里化作碎影,随风散去。
她抬头望向茫茫江面,目光空寂无波。
“若有来生……”那苍白无血的唇齿间轻轻吐出残音。
话音未落,她纵身而下。
江涛轰鸣,瞬间将她吞没。
天地俱寂,只余风雪。
她好像来过,又好像从未来过。
忽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死死攥住,却并非将她拉出深渊的援手。
母亲的泪水滴落在她手背上,滚烫得让她一震。
眼前幻影轰然破碎,圆月褪去,化作一点昏黄的灯火。
她又重回了客栈。
父母憔悴的面容在灯下清晰可见,双眸沉沉望着她,那目光无声,却如山般沉重——仿佛将全家最后的希望,尽数寄托于她一人之身。
她知道自己手上空无一物,没有证据,也没有倚仗,能拿出来的,不过是兄长留下的几页案笔与往来文札。
可她只能进,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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