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风雪别离
那一年,明明是生机蓬勃的春天,扶桐却像被大雪压塌,落满了白幡。
她披麻戴孝,孤零零跪在了灵堂中间,眼睁睁看着大红对联被换成了黑白挽联。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前世那个沈蕙笙。
人若没了念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她才会如痴恋一般,记着陆辰川。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在这人世间,为自己找到一点存在的痕迹。
那可是灭门之痛、情伤之苦。
未曾经历过的人,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讥她一句“恋爱脑”?
只是,她终究不该把命运交到他人手里。
她明明聪慧,也素有才情,却偏偏将自己困在三寸闺阁、困于循规蹈矩之中。
所以,当所有人都不在了,她的天,也就塌了。
沈蕙笙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双腿早已经跪麻了,像一把被磨钝又重新拔出的刀。
刀身被命运一次次劈砍得千伤痕累累,可——那终究是刀,她生来带锋,从来不是为了折腰。
是,这一世,她依旧被命运玩弄,依旧救不回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可她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她——还有她自己。
沈蕙笙走出灵堂,走出街道,一路白幡招展、纸灰纷落,她一路走着,才知疫病之下,世上多的是无声的沈家人。
哀乐声一声接一声,像极了历史翻页的声音,谁家的悲伤都不算特别。
那可怖的疫病,不知何时从镇江传到了扶桐。
鞭炮声刚送走了年兽,却没料到,又迎来了疾苦。
沈蕙笙不知道是疫病夺走了她的家人,还是命运造化弄人,她也不愿再想,可她也不愿任由命运宰割。
她要走。
她要继续往前走。
她花了重金,才登上一辆离开扶桐的马车,她坐在马车上,回望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宛如一座坟,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的走,不是逃。
她只是明白了——留下来,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要去那更远、更高之地。
同年,讲律院向京中呈报《特优律席评议人名册》,沈蕙笙列名其中,位居首席。
这意味着——她终于要登上更大的舞台。
可也意味着,她很快就要启程离开。
讲律院又是一冬,庭前的秃树结着冰挂,地上留着她走过的浅浅足印。
沈蕙笙站在那告榜墙前,肩头覆着新落的雪,白得像灵堂那日的幡。
告榜墙上的字迹已被风雪打湿,墨痕晕开,她的名字却仍清晰醒目,列在众人之上。
她静静望着,没有喜色,也没有得意,只是沉沉地站着,仿佛在等一个轮回的终点。
钟声从身后悠悠响起,她回头望去——
那个初入讲律院,倔强又忐忑的自己好像就站在她的身后,抱着一摞律书,眼里盛着光芒和不谙世事的锋锐。
远远的,好似还站着一位女子,她一身白衣,手绑孝带,怔忡地看着她,像是在说:“若她当初也能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再往后,是穿着律袍的她,正迈着大步向她走来,包中装着的,是几百页为他人据理力争的答辩材料。
她们都是她,是在不同时间里挣扎、醒来、重塑的她。
雪无声地落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在一场无声的洗礼中。
沈蕙笙微微阖了阖眼,像是在对她们道别,又像是在同自己和解。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极轻极微的雪响。
那脚步声在她左侧缓缓停住,隔她一步有余,始终未越分寸。
她又怎会不知,是谁来了?
这世上若只有一个人,不管是在她低微之时、或是在她登顶之时,依旧会站在她身旁,既不怜悯俯视,也不趋炎附势——那便只能是他。
她再睁开眼时,眼圈通红。
她偏过头看他,他弯了弯眉眼,只将一柄油纸伞斜举在她头顶。
“告榜已毕。”简知衡语声温和,藏着一贯的克制:“石总裁方才寻你。”
沈蕙笙没应声,也没走,只静静看着他良久,像是要将此刻,牢牢记住。
简知衡也不催促,任由雪落在他肩头、发间,他却像未曾察觉,偏偏略一侧身,正好为她挡住了斜卷而来的风。
两人无言良久。
“恭喜。”简知衡终是轻声开口,像一枚落雪,不轻不重,刚好掩住那石墙上醒目的“首席”二字。
沈蕙笙的目光落在他握伞的手上,风过时,他袖下的手指节微曲,收得很紧,指尖隐约泛白。
她垂下眼睫,唇角轻轻一动,勾起一个淡得近乎苦涩的笑。
“谢谢。”她声音发涩,顿了顿,才又续道:“你真的……只是来道贺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一瞬,却没法收回了。
可简知衡什么都没说,只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似动未动,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像默认,又像无言。
沈蕙笙心中蓦地钝钝地一痛。
她缓缓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望着那墙上被纸红榜,轻声道:“我真的要走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像是一道告别,又像是一次试探。
风雪仍落,他站在她身边,却像是永远停在那一步之遥的距离里。
半晌,简知衡才道:“多保重,若是累了,就……回来看看。”
那声音像掩在雪声里的一枚叹息,轻得几不可闻,却在沈蕙笙心上悄然落下,漾起一圈圈沉静而难抑的波澜。
她动了动唇,终是没能把那句“你不留我吗”问出口。
也就在此时,简知衡已垂眸颔首,缓缓后退半步,将伞递给她。
“天寒,莫久立,走吧。”
她怔怔地看着那柄伞,许久才伸手接过。
伞柄还留有他的温度,温热却不灼人,像极了他这个人。
沈蕙笙微微压低了伞面,遮住头顶的风雪,也遮住了眼中一点将溢的情绪。
“你……也多保重。”她低声说完,没有再回头,转身迈了出去。
雪地里,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被剪断却未散尽的线,一端在她手中,另一端……落在他心里。
风雪未歇,简知衡静静立在原地,直到那抹伞下的身影消失在雪幕深处,他才缓缓转身,朝着廨宇方向走去。
呈京名册已摊开在案,他站定片刻,执笔,在末页一栏落下一行字——
“曾独审一十三案,断误皆正,讲理二十卷无败,可调见习。”
字字平稳,语气克制,未有一语溢美,却比任何溢美之词都更沉、也更重。
那是他送她的,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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