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笑里藏刀
沈蕙笙抬眼，正撞上那双带笑的凤眼。
她心中咯噔了一下：这登徒浪子——果然是来找茬的！
萧子行让萧宴舒专心听，也没让他开口提问呀！
在她之前的六位见习讲事应试，也没见他发言，如今到她，却这般兴致盎然，不是找茬是什么？
沈蕙笙暗暗咬了咬牙，仍稳声应道：“殿下问，可敢应——弟子，自当应。”
萧宴舒的唇角微弯，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沈姑娘这气势，倒比堂上的律还硬。”
他这句话七分玩笑三分嘲弄，分明是在故意激她。
沈蕙笙微微偏了偏目光，只见东宫神色如常，似并未打算阻止。
她沉了沉眸，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一动。
她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落入斗兽场的小兽，旁有张牙舞爪的豺狼韩复，前有戏弄猎物的狐狸殿下，还有那沉稳如狮王的东宫太子，正在最上首俯瞰着她。
稍有不慎，她便会被啃噬得丝毫不剩。
她逼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目光，而是循心而言：“弟子认为——生死非市价，命不可换命。”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若今日因一人肯赴死而赦一人，那明日是否可因一命换一命而诛无辜？如此者，非仁之彰，而是律之崩。”
萧宴舒长长“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可你方才所言，岂非是——情可破律？”
他微微前倾，指尖轻叩案几，语调温柔得近乎讽刺：“既然律可为情开一线，何以又拒人以命换命？缘何救人可恕，而赦人却不可？”
萧宴舒此言一出，满堂一静，众人纷纷看向讲席上那位年轻女子。
而沈蕙笙，则直直对上萧宴舒的目光。
她从未想过，一个在她眼中满嘴浮浪戏语的人，言辞竟利若刀锋，直取要害！
有一瞬，她脑海里掠过那日隐在香堂中的剑影，原来——那不是花架子。
她忽而有种被激起的胜负欲，她微微挺直了背，眼底的光重新聚焦，像是刀锋上反出的寒芒。
既然他要试，她便接；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她便偏要打——
沈蕙笙唇角微扬，眸光却冷冽：“殿下此问似巧，其实不通。救人者逆律，为众命；赦人者请命，为一情。若不分其心，情理并论，何以分是非？”
她心里飞快划过一线念头——这其实就是主观动机与客观结果的区别。
走方医违禁，是出于善意救人，主观上无恶；行为虽触律，性质仍属避险；而那求赦之举，则是以情乱法，动机为私，主观故意明显。
她心中自有一杆秤——定罪看事实，量刑看人心。
她语声柔和却清晰：“情可以入理，但不能凌驾于理。律当容情，而非被情牵着走。”
她说着执笔于案卷边角，落下一行批语：“理当不避情，情不可乱理。”
一席话落下，仿佛有无形的风掠过律堂，吹散了香烟、笑声与轻蔑。
萧宴舒原本半倚的姿态微微一滞，指尖轻叩案沿的节奏也停了，那双惯常带笑的凤眼此刻反而静了下来，目光深处隐约闪过一丝意外的兴味。
沈蕙笙与萧宴舒安静对视着，那一瞬，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退到了殿外，只剩她与他，隔着案几与光影。
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那片静默里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而萧宴舒凤眼轻抿，喉结轻轻一动，似有话压在喉间，可终究未说出口。
半晌，只听“嗒”一声——萧宴舒案上那柄香的灰，由红化黑，轻轻坠入香盏。
高坐上的萧子行方才一直未言，此刻才缓缓阖卷，神情平静，垂目淡声道：“记其批。”
堂中众人齐声应是，笔墨翻飞，仿佛终于从那片凝滞的空气中回神。
韩复颓然坐下，此刻，他更多的不是败下阵来的羞恼，而是难以置信——三殿下竟被驳得哑口无言？东宫竟改口认可她之言？
而那女子，不过区区见习，若非亲眼所见，他断不会信。
他不禁去看那女子，只见沈蕙笙俯身一揖，便退回到队伍最末，眉目间不见半点得意，平静的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在众人看不见的袖下，她的指尖仍有微颤，她不敢回望，只觉上首的目光如影随形——一双似笑非笑，一双静若深潭。
待她归位，萧子行目光掠过众席，唇角启合间几乎看不出弧度：“今日试案已毕，孤受益良多。诸位辛劳，可先退而休憩。”
众人闻言，案几轻响，衣袂摩挲，纷纷起身行礼，沈蕙笙也低头一拜，等待其他人先行。
按照品阶，她自是要到最后才能走，等到眼前人影走过一重又一重，堂中再无喧声，她方才轻轻起身。
余光所及，东宫仍在俯首批卷，神色沉静，指间的笔锋稳而不疾，像是早已习惯于在风浪之后收拢一切。
而三皇子在他身侧微倚，低声说着什么，凤眼微挑，嘴角噙着笑。
刹那间，她似乎看见萧子行眉眼微弯，那一抹弧度淡得近乎无形，却在光影摇曳中透出几分柔意。
她来不及仔细分辨，便随众缓步而出，可脑海中仍然忘不了那抹温度——原来萧子行，也并非全然不染人间烟火气。
只是，她今日所见，东宫和三皇子关系显然并不一般，甚至可以说颇为亲近，否则，又怎会特为他一人设闲榻，还将香炉移至他案上？
可她那日分明又在昭华宫前看见过萧宴舒，玥贵妃对他的态度，也分外亲呢，如此看来，他与二皇子那派，关系也非同寻常。
都说东宫与二皇子明争暗斗，那这萧宴舒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座京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复杂许多。
沈蕙笙眉心微蹙，她并不喜欢揣摩这些，可偏偏思绪又不由自主被牵扯其中，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拉回，抬步走出这座端凝庄重的东宫。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停在她身后不远处，低声唤道：“沈律席——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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