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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浑俗和光


夏光映牖明,蝉鸣入静,讲律院堂喧声敛。

今日,沈蕙笙受三皇子所托,于公堂上开讲“云州谢氏兄弟相残案”。

案卷摊开,暖风自窗入,拂起泛黄纸页。她不知为何,只觉那行模糊的旧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仿佛十年前的血书与白骨,又在案前重现。

她抬眼望去,那人在最后一排斜倚而坐,眉梢带笑,一手支颊,姿态慵懒,阳光自窗格洒下,落在他微垂的睫上,薄唇含笑,眼底一片淡金。

不知情的人,只当是哪家不务正业的闲散公子误入此地,殊不知他那份自在与漫不经心,却偏偏引得满堂侧目。

沈蕙笙的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很快便又落回案卷,心中暗道这堂讲席座无虚席,不知都是来听讲的,还是来看人的?

她指尖轻轻一顿,是理纸,也是在稳心。

“云州谢氏案——”她开口时声音平稳清晰,丝丝入耳,带着讲案人惯有的冷定与分寸:“兄弟反目,父证子供,十年已判为铁案,然旧卷重开,共有四处不合。”

笔墨摩挲声渐止,堂内众人屏息,沈蕙笙将昨日所察一一道来,气氛又忽沉了几分。

“旧案今看,皆是冤情,那药瓶,那匕首,那证词,恐并非谢迁之罪。”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而是有人,择弱而噬,欲盖弥彰。”

话落,她稍停一瞬,并未抬头去看任何人,却不自觉地将旧影与今闻重叠——那“择弱而噬”四字,似不是在讲谢家,而是在讲这天底下,默认的生存规则。

萧宴舒给她的,并非一桩简单的民案。

卷宗里谢氏一家的身影,皆隐隐与皇室秘辛不谋而合——手足为利相残,父亲道貌岸然,权势择弱而噬。

在她接过案卷的那一刻,她便知晓,萧宴舒要的,从来不是她断出谢家兄弟相残的真相。

他要的,是借这面“民间之镜”,照一照那无人敢言说的“潜规则”;让一个律席,以律为刃、借律问心,问讯这不讲道理的世道。

想到这里,沈蕙笙合上了卷宗。

她缓缓抬眼,在满堂学子期待她做出最终推断的目光中,却并未言明凶手究竟是谁,只留下一句:

“——有罪者,不止手中之刃。”

满堂寂静,众人尚未回神,似仍在消化沈蕙笙最后一句话,唯有那道慵懒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收了笑意,凤眼在与她的交错中微微一敛。

那一眼太深,不过一息,便让她心头却像被什么微微触动。

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可又偏偏好似能看见——皇城里的腥风血雨。

那段关于三皇子的传闻,忽地跃上心头。

她仿佛看见一个年幼的身影,皇子们已在学宫入列时,他却被丢在西苑的阴影里,书卷残缺,饭菜不净,几次染病也无人问。

他被诸皇子排挤,被宫人冷眼,那些嘲讽、冷笑、轻蔑,像最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剐过幼童的尊严。

沈蕙笙心底微颤,卷宗在掌心被攥得更紧了几分。

她无法分辨传闻的真伪,可她却能清楚地看见,萧宴舒此刻的神情。

那笑意已彻底散去,眉目间的明艳被光影削得锋利,像藏了一层不肯示人的孤意;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下,又不知藏着多少血淋淋的过往,仿佛每一分潇洒与从容,都是被迫套上的华服,只为遮住骨子里那一点伤。

堂上的人已渐渐散去,当最后一个脚步走出讲堂,萧宴舒仍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看着沈蕙笙。

沈蕙笙亦未离开,低头收卷的动作极慢,仿佛只是在给自己找个借口,不必先开口。

两人之间隔着整整数列空座,风从窗格穿过,带着初夏的暖意,萧宴舒忽而轻笑了一声,眼底的寒像是被这暖风融化了,重新映出潋滟光色。

“不愧是沈讲席,这借古喻今的功夫——本王也算是见识过了。”他说着起身向她走去,腰间佩剑微微一荡,带出一缕本不该出现在讲堂的旖旎冷香。

沈蕙笙只当听不出来他的话外之音,答道:“我不过是据实而讲,至于别人听出什么,那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事了。”

不料萧宴舒却突然向她逼近一步,微微俯身,气息几乎掠过她的鬓发,声音低得像笑:“沈讲席——你在皇兄面前,也是这般,浑俗和光?”

沈蕙笙心中骤然一惊,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几要撞到案上——这登徒浪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轻薄!

她瞪着他,却仍要强作镇定道:“殿下说笑了。”

萧宴舒却没再笑,他的神色在瞬息间敛去那层漫不经心,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像是褪去了所有温度的深潭,沉沉地望过来时,竟让人有种要被彻底卷入其中的窒息感。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装作糊涂。”他声音轻得仿若叹息:“你早听过我的身世,对吗?”

沈蕙笙一怔,却不敢再看他:“殿下何出此言?”

萧宴舒微挑嘴角,笑意苦涩:“你看我的眼神。”

沈蕙笙动了动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可萧宴舒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那宗旧卷上,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孤独。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低声道,语气近乎呢喃:“却还在众人面前——”

他顿了顿,似在克制,声音最终落得极轻:“敢说‘有罪者,不止手中之刃’。你就不怕,连自己,也在罪中?”

沈蕙笙闻言缓缓抬头,像是能一眼望尽他的脆弱,她心中蓦然一紧,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循着自己心中之理所讲,若讲理也是罪,那我宁愿,与理同罪。”

萧宴舒凤眼微睁,喉间似有一瞬的哽塞,可转瞬间,他又将那点情绪藏了回去,神色如旧,懒散的笑重新挂在唇角。

“沈讲席。”他凝视着沈蕙笙,眉眼弯弯:“你是唯一一个,不问我出身,不问我立场的人。”

沈蕙笙静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命不由人,理在人心,讲理之人,只问是非。”

萧宴舒低低“嗯”了一声,嗓音里藏着未散的喑哑,随即,他笑了笑,轻得仿佛怕惊散这突如其来的夏。

转身离去时,衣袂微动,带起一阵暖风热浪,他自己都没察觉,那风有几分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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