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地宫没埋先帝,只埋了一道假遗诏
子夜已过,万籁俱寂,唯有夜风呼啸,刮过京城的飞檐翘角,发出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嘶鸣,一遍遍割裂着这沉沉的静谧。寒意渗入肌骨,谢梦菜却觉得掌心滚烫。那枚铜钥匙,锈迹斑斑,沉淀了三十年的时光与尘埃,此刻正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棱角硌着皮肉,传来一种近乎灼热的刺痛感。它不像一把钥匙,更像一道刚刚被强行唤醒的、沉睡多年的魂魄,带着往昔的硝烟与秘密,在她指尖不安地悸动。
她抬眼,望向身旁玄甲未卸的程临序。冰冷的甲胄上还沾染着城外厮杀后的肃杀之气,眉宇间凝着未曾散尽的铁血锋芒,仿佛一柄出鞘即要饮血的利剑。然而,当他目光转向她时,那冰封般的锐利便悄然消融,只余下一种近乎固执的温存与守护。这独予她一人的温度,在此刻危机四伏的境地里,成了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暖意。
“我不惊动官府。”谢梦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细密的钉子,笃定地敲进这浓稠的夜色里,“此事关系重大,若走漏半分风声,眼下勉强维持平衡的朝堂必生大乱。而三十年前的真相……恐怕将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程临序沉默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权衡着此举可能带来的滔天巨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穿过庭树的呜咽。片刻,他终于颔首,动作简洁而有力。他霍然转身,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即扬手挥袖,一道无形的暗令便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夜色。顷刻间,远方便传来极其细微的甲胄摩擦与脚步声——南门悄然落锁,禁军无声换防,整座庞大的京城,如同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在这一连串精准的指令下,陷入了某种屏息般的静默,尽数掌控于他的掌心。
廊檐下,李长风佝偻着身子,身上那件象征内廷地位的蟒袍曳地,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得骇人,不见一丝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在这惊心动魄的夜晚冻结。他望着谢梦菜,嘴唇嗫嚅了许久,才颤巍巍地挤出声音:“小姐……您……您真要走那条路吗?”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与劝阻。
谢梦菜的目光掠过他,投向更远处深不见底的黑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我要走这条路,李公公。是先帝留下的那扇门,到了必须开启的时候了。”她将那只从密室中取出的、关系着江山社稷的铁盒,仔细地贴身收好,那冰冷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却让她异常清醒。
三更梆子声遥远地传来,更添几分凄清。皇陵外围,松柏森森,枝桠交错如鬼爪,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一道道融入夜色的矫健身影在其间无声掠动,那是程临序麾下最精锐的暗卫,已悄然布下天罗地网。柳五郎一马当先,身形如狸猫般轻巧,穿梭于残破的石像与碑碣之间,熟练地避开或拨动那些隐藏极深的机关石桩。每一次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都让人的心弦为之一紧。
李长风步履蹒跚地在前面引路,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时回头张望,眼神惶恐,仿佛随时会有索命的冤魂从阴影中扑出。程临序则始终护在谢梦菜身侧半步之遥的位置,一手稳稳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目光如电,不断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鹰隼般的审视。那紧绷的身姿,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爆发出致命一击。
密道的入口,隐藏在冷宫后院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之下。井口爬满了枯黄的藤蔓,散发着潮湿霉烂的气味。顺着湿滑幽深的井壁向下,是蜿蜒曲折、仿佛永无尽头的石阶,一级级向下延伸,寒意扑面而来,仿佛直通九幽地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陈年尘土、厚重铁锈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凝固后的腐朽气息混合体。每一步踏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回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踩在历史的断层上,一步步走向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禁忌之地。
石壁逐渐变得平整,上面开始显现出模糊的刻痕。起初难以辨认,随着深入,图案渐渐清晰——那是双莲并蒂的纹样,一莲含苞待放,娇羞内敛;一莲盛放到了极致,花瓣舒展,恣意张扬。两朵莲花由蜿蜒缠绕的藤蔓紧密相连,最终在底部勾勒成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结。
看到这图案的瞬间,谢梦菜的呼吸猛地一滞,脚步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猝然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悸动。这纹样……她太熟悉了!那是她幼时,在母亲那块从不离身的旧绣帕上,反反复复见过的图案。甚至,这是她拿起针线,在母亲温柔注视下,笨拙临摹的第一个图样。记忆中,母亲轻柔的嗓音犹在耳畔:“双莲同心,生死不离。梦儿,你要记住,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皆有牵绊。”
短暂的恍惚后,她眼神恢复了锐利,低声道:“先走左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前方引路的李长风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头,猛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仰起头,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是了……是了!这正是‘双莲引路图’!宫中秘传,唯有先帝最核心的亲信,才知晓其中奥秘!小姐……老奴……老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您母亲……您母亲当年,确实是先帝亲口敕封、写入密档的‘储凰’人选啊!她本可母仪天下,甚至……甚至垂帘听政,执掌凤印,权倾朝野!只因……只因那姓阮的贵妃嫉妒构陷,一番毒计,竟让先帝心生疑虑……最终被废黜位份,贬出宫廷,连带着所有记载她真实身份的玉牒档案,都被抹得一干二净……冤孽,真是天大的冤孽啊!”
谢梦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与她无关。她只是缓缓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那朵盛放莲花的蕊心。冰冷的石质触感传来,却奇异地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光阴,触到了母亲指尖残留的、微弱的温度。那一刻,巨大的悲伤与愤怒如同潮水般在她心中汹涌,却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只化作眼底深处一抹转瞬即逝的痛楚。
道路的尽头,一道巨大的石门巍然矗立,挡住了去路。石门之上,浮雕着日月同辉、阴阳交缠的古老图案,象征着天地至理与皇权更迭的奥秘。而在那轮弯月的中心,一道锁孔巧妙地隐藏其中,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谢梦菜从发间取下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寂静中,耳边仿佛响起一阵缥缈的童谣,那是母亲在她儿时哼唱的调子:“月儿弯弯照宫墙,姐姐牵我过长廊……”旋律简单,却在此刻成了开启命运之门的密钥。她依着记忆中的节奏,用簪尖轻轻叩击锁孔周围的特定位置——三下轻缓,两下急促,再三下轻缓,节奏奇异,却暗合歌谣的韵律。
“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厚重石门应声而动,缓缓向内开启,积攒了三十年的尘烟伴随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密室不大,中央供奉着一尊与人等高的金像。金像的面容慈和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竟是先帝的模样!金像内部中空,腹部暗藏一匣,以赤金封缄,匣盖上,清晰的凤纹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暗芒。
谢梦菜缓步上前,神情肃穆,双手极为郑重地托出金匣。匣盖开启的瞬间,两卷略显陈旧的黄绢静静躺在其中,承载着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
她首先展开了第一卷黄绢。上面的字迹端庄工整,内容亦是世人所知的那份遗诏:“皇女早夭,朕心甚痛。嗣位当传三皇子……”诏书末尾,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印记鲜红刺目。然而,谢梦菜的目光如炬,瞬间便捕捉到了关键——那方朱红的印玺,位置竟偏了微不可察的三分!与她自幼被暗中教导所知的宫廷用印规范,有着细微却致命的差别。
一丝冰冷的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带着看透谎言的讥诮。她轻轻将这份伪诏搁置一旁,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展开了第二卷黄绢。墨色如新,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沉雄之气,与第一份的工整截然不同:“朕感天命无常,恐社稷有倾覆之危。吾女梦兰,虽为女流,然血脉纯正,聪慧过人,胸有韬略,不让须眉。若逢乱世,奸佞当道,皇纲不振,可代朕摄政,掌兵符印信,调天下兵马,文武百官,皆需听令,不得违逆。”
落款处,是清晰的时间:永昌三年冬至。以及一行小字:朕亲笔。最令人震撼的是,诏书下方,不仅盖着完整的皇帝玉玺,旁边竟还赫然盖着一方略小、却同样威严的凤印!双印交叠,象征着这是帝后共同认可、赋予的无上权柄!
梦兰……这是母亲生前无人知晓的小字。而她名字中的“梦”字……原来并非随意取之,竟是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留给她的、辨认身份的唯一信物,是连接这段被湮没血脉的桥梁!
她的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取出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凤纹玉佩,依照李长风此前隐晦的提示,将真遗诏末端、靠近双印的一角,轻轻覆于玉佩之上。
刹那间,异变陡生!玉佩之上,原本暗沉的金色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起,如炽热的熔岩般迅速流动、延伸,最终在玉佩表面凝聚成八个清晰无比、光华流转的小字——
“萧氏嫡女,天命所归。”
“是真的……是真的!”李长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交加,哭喊道,“当年先帝早已察觉权臣有异动,恐其篡改诏书,祸乱朝纲,这才煞费苦心,立下双诏,一明一暗!明诏惑敌,暗诏藏真!唯有身负萧氏嫡系血脉的后人,持真正的信物与密钥,方能解开双莲谜题,叩开这密室之门,引动玉佩异象!小姐……您……您才是这江山社稷,名正言顺的正统血脉继承者啊!”
程临序沉默地听着这一切,他脸上的震惊渐渐化为一种洞察一切的冰冷。他忽然蹲下身,不顾地上积尘,借着微弱的光线,细细查验那尊先帝金像的底座。果然,在底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刻着八个小字:“永昌三年冬至,亲手所铸。”
他缓缓站起身,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冷笑,笑声在空荡的密室里回荡,带着几分讥讽,几分悲凉,更有几分释然:“好一个深谋远虑的先帝!他早已料到有人会篡改玉牒、混淆皇室血脉!所以他留下这尊亲手所铸的金像为证,留下这双莲谜题。唯有真正继承了他血脉、知晓内情、并且持有信物之人,才能一步步走到这里,揭开真相。这天下归属,这正统名分……从来就不单单是靠那一张薄薄的诏书来决定的!”
谢梦菜久久凝视着那卷决定了她和母亲一生命运的黄绢,沉默如同石雕。三十年前的那场滔天大火,不仅焚毁了母亲的居所,更烧毁了母亲应有的尊荣,烧断了本该由她继承的血脉传承,将真相埋藏在灰烬与谎言之下。可是,那些纵火者、篡位者似乎忘了,火焰可以焚尽宫室楼台,焚尽书册档案,却永远无法焚灭深植于人心中的记忆与信念,更无法焚毁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天命!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沉甸甸的真遗诏卷起,重新收回赤金匣中,然后双手将其紧紧抱在怀中。那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呵护着世间最珍贵、最脆弱的婴孩。
“我们走。”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一行人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返回,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未曾惊动一声鸟啼,未曾引发一丝哨响。暗卫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微弱的晨光试图驱散长夜的最后一丝黑暗时,将军府的内院依旧静谧。煎药的炉子还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苦涩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榻上,谢婉儿依旧昏迷,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谢梦菜坐在窗边,就着渐亮的天光,用细软的丝绢,一遍遍擦拭着那枚刚刚验证了真相的凤纹玉佩。玉佩温润,其内仿佛有金光流转。
就在此时,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传入耳中。
谢梦菜擦拭的动作骤然停顿,抬眼向床榻望去。
只见谢婉儿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蝶的翅膀,挣扎着,试图睁开。她的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抽搐,指甲划过锦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谢梦菜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下一瞬,谢婉儿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里,最初是全然的空茫与混沌,仿佛迷失在无边的迷雾里。但很快,迷雾深处开始剧烈翻涌,像是有什么被强行封存的、破碎的记忆碎片,正疯狂地撞击着束缚它们的枷锁,试图拼凑出一个惊悚的真相。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移动着,最后,定格在了谢梦菜的脸上。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破旧风箱竭力抽动般的、嘶哑而可怖的嗬嗬声。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忽然开始了剧烈无比的喘息,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骤然从前倾,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了近在咫尺的谢梦菜的袖角,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布料之中。
“我想起来了……”她嘶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年冬天……雪下得那么大,那么冷……”
谢梦菜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中完全回过神,谢婉儿已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垂死的挣扎,让人心悸。
“我被带进宫……穿着最漂亮的衣裳……他们说,先帝想见见京城里最聪慧的女童……可是……可是没人知道……我只是个替身……是替你去的……替你去的啊!”她喘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胸腔剧烈起伏,病态的潮红涌上脸颊,眼神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涣散,却又死死盯着谢梦菜,仿佛要将眼前的影像刻入灵魂深处。
“佛龛……在慈恩殿东厢……那个角落,光线很暗……一个老太监,手抖得厉害,他把一份黄绢……塞进了佛龛底下的暗格里……很匆忙……然后,他点了火……就在我面前……把另一份……另一份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烧了!烧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火光……好大的火……映着……映着旁边一个人龙袍上的金线……闪闪发光……我看见了……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是……是当今圣上!是他亲眼看着诏书被烧掉的!”
“噗”地一声,旁边小炉上煎着的药罐,因水分蒸干,炸开了一个沉闷的泡泡,蒸汽猛地窜出,扭曲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谢梦菜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达头顶,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谢婉儿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剧毒、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这个刚刚迎来一丝曙光的黎明,也将三十年前那场肮脏交易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沉重如铁,最终只是微微向后挪了半步。但她的目光,却已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万年不化的寒铁,死死钉在谢婉儿那张因激动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那不是临死前的呓语,更非幻觉——谢婉儿的眼神,虽然涣散,虽然充满了恐惧,但深处那抹刻骨铭心的、如同亲眼目睹地狱般的惊悸,绝对无法伪装。
三十年前的宫闱秘辛,篡位疑云,母亲含冤的真相……竟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由一个濒死之人的口中,骤然揭开了冰山一角。而这背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与血腥?
天,快要亮了。但黎明前的这段黑暗,似乎格外的漫长,格外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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