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井没挖,可水冒了
春旱连月,日头像烧红的铁盘扣在京城上空。
京西八乡的田地裂出蛛网般的口子,禾苗枯成灰褐色的纸片,风一吹就碎。
水渠干得能跑马,小孩蹲在渠底掏泥巴,掏着掏着就哭出声来——连蚯蚓都死了。
百姓挤在府衙门前,嗓子喊哑了也没见一滴水下来。
有人捧着破碗跪在石阶上,说是给孩子讨口水喝;也有老农抱着一把焦土,颤巍巍举过头顶:“青天大老爷,这是俺们祖辈种的地,咋就活不下去了?”
流言像野火般烧遍街巷:“天怒新政,断我水源!”
说这话的是旧党豢养的术士,在城南设坛作法,披头散发跳大神,口中念念有词:“谢氏牝鸡司晨,乱纲倒行,龙王闭眼三载,井河俱枯!”
可没人知道,工部去年拨下的修堰银两,层层盘剥后只剩三成真正落地。
沈知白翻完账册那夜,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提笔拟奏折,却被同僚按住手腕:“少卿大人,此时揭弊,恐激起民变啊!”
“那等百姓喝泥汤时再奏,是不是更稳妥?”沈知白冷笑,拂袖而去。
消息传进昭宁长公主府时,谢梦菜正坐在廊下绣一幅《山河清晏图》。
红线绕指,针脚细密,仿佛天下纷争都不过是她手中一线。
李长风低声禀报完毕,她指尖微顿,红线在光下泛出一点血色。
“召赵怀恩。”
半个时辰后,工部员外郎赵怀恩立于庭中,额角还沾着巡堤带回的尘土。
他寒门出身,脾气倔,话少,却最懂水脉走势。
“若不兴土木,不调官力,三日内能让枯井出水,可办到?”谢梦菜问。
赵怀恩一怔,眉头紧锁:“除非地下本有暗流,只需引之升腾……但需知何处有隙、何层含水,否则徒劳。”
“柳五郎。”她轻唤。
黑衣男子无声现身,面覆轻纱,只露一双沉静眼睛。
“带他去城西废弃盐井,取三层土样,连夜化验。”
当夜,星月无光。
十数条黑影扮作挑粪工,肩扛污桶,穿行于荒村废井之间。
他们撬开枯井边缘的裂缝,将混入白色粉末的泥浆缓缓灌入。
那粉遇湿即胀,如蛰虫苏醒,在岩层深处悄然膨胀,挤压着久被封堵的地下水脉。
与此同时,一群孩童提着小灯笼,在井边蹦跳唱谣:
“公主洒粉,龙王翻身,
明日喝水,不花钱文。
一口甜,两口润,
莫信奸人说灾瘟——”
歌声飘进千家万户,也钻进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次日清晨,鸡未打鸣,一声惊叫划破寂静。
“出水了!井里冒水了!”
不止一口,三口枯井同时渗出清泉,起初只是汩汩细流,不到半日竟可舀满水桶。
百姓围跪井边,有人掬水痛饮,有人嚎啕大哭,更有老妪磕头直拜:“天降圣女救万民,公主是观音转世啊!”
工部派员查验,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新修的引水渠,测水质又无异样,只得灰头土脸回禀:非人力所为,或因地气变动……
朝堂震动。
而此刻,程临序正策马疾驰于京郊道上。
他刚从北境归来,铠甲未卸,风尘满面。
听闻“神水自涌”之事,眉峰拧成一道刀锋。
他不信鬼神,只信因果。
一路直奔西郊,他亲自踏勘那几口“复活”的枯井。
指腹抹过井壁湿痕,眼神骤冷——这些裂缝走向太巧,像是人为引导;水味虽清,但初涌时略带碱涩,后才转甘。
“不是天意。”他低语,“是人在地下动了手脚。”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势,又低头审视泥迹,忽然注意到井台边一抹极淡的灰痕。
蹲下细看,捻起些许残渣,迎光一嗅——无味,但触手微黏。
“识心灰……”他眸光一震。
这药粉江湖罕见,唯南岭一带采毒草者用以试探地底湿气,寻常人根本不知其名。
是谁?
他霍然起身,扫视四周。
百姓欢腾,香火供奉不断,可就在人群背后,几个陌生面孔正悄悄记录每口井的位置,神色诡秘。
程临序不动声色,挥手示意亲卫散开包围。
真正的杀局,还在后头。
天光未明,西郊三口“活井”已被香烛围成莲台。
百姓提桶守候,孩童在井台边描红纸符,写“谢天谢地谢公主”。
可就在这片虔诚之中,程临序站在枯槐树影下,眸光如铁。
他昨夜嗅出那抹“识心灰”的瞬间,便知此局非天工,而是人心博弈。
更知道——有人不会任泉水清流,长流不息。
果然,第三日五更,巡井亲卫来报:一名挑水汉子在井口徘徊良久,趁守夜人打盹,从腰间解下一瓷瓶,欲倾入井中。
动作极轻,却逃不过埋伏在暗处的鹰目。
程临序亲自赶到时,那人正欲拔腿逃窜,被柳五郎一记飞索绊倒,瓷瓶摔裂,渗出墨绿色粉末,遇湿气竟泛起细泡,空气中浮起一丝苦杏仁味。
是“断肠露”混了“腐筋散”,慢则三日,快则半日,饮者腹痛如绞,十死无生。
“谁派你来的?”程临序一脚踩住那人手腕,声如寒刃。
汉子咬牙不语,嘴角却迅速泛紫——已自含毒囊。
“大理寺少卿沈知白要人要证,你却要他死无全尸。”程临序冷笑,挥手,“绑上井台,瓶也绑上,贴榜示众。”
当日上午,三口井边竖起血书白幡:
此水乃万民共饮,谁敢害之,便是与全城为敌。
——大将军程临序 亲令
犯人跪在烈日下,毒瓶悬于颈前,嘴唇发黑,眼神涣散。
百姓围聚,起初是惊,继而是怒。
一个老农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我孙子喝这水活了命,你倒要毒死一城人?”
当晚,奇迹发生了。
不等官府号召,十二乡百姓自发结队,每井十人轮值,老少皆出。
有瘸腿乞丐拄棍巡夜,说:“我讨了三十年水喝,今日也护一口清泉。”孩童提灯唱谣,歌声彻夜不息:
“公主洒粉,将军守土,
毒蛇敢动,剁成五段!”
七日之后,十二枯井,口口生泉。
干涸的沟渠重新泛起涟漪,焦土被浸润成深褐色,田垄间竟冒出点点新绿。
农人伏地痛哭,说这是三十年未见的“活地气”。
谢梦菜亲临祭井台那日,风静云开。
礼官捧香请她焚祷,她却抬手止住,只取一盏清水,缓缓倾覆于地。
水蜿蜒而下,渗入裂缝,无声无息。
“水不说谎,”她声音轻,却传遍全场,“它往低处流,也往人心去。”
赵怀恩跪地叩首:“此功当立碑铭世,昭示后人!”
她摇头,目光掠过那一张张黝黑而明亮的脸:“碑会倒,井不会。只要有人记得哪口井最先冒水,就够了。”
当夜,李长风在昭宁宫整理旧档,忽从尘封奏折堆中抽出一折。
黄绢已泛褐,却是先帝亲批朱砂:
“治国如疏渠,堵不如导。”
他指尖轻颤,喃喃:“原来……她早把答案埋进了土里。”
烛火摇曳,映出窗外一道黑影悄然掠过宫墙——不是守卫,也非宫人。
而在京城最幽深的一条巷底,三封密信正被火漆封缄,送往城东、城北、城南三座冷清府邸。
那府门匾额早已蒙尘,可依稀还能辨出三个字——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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