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雨洗字,火燃心
暴雨连下九日,南城地势低洼,沟渠倒灌,街巷积水过膝。
腐草与粪水混作一潭黑浆,在断墙残瓦间缓缓蠕动。
起初只是孩童啼哭、妇人发热,后来整条胡同接连倒下,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唯恐沾上那看不见的“瘟气”。
医馆拒诊,药铺封门,连太医院都只敢派学徒远远望一眼便匆匆回禀:“无方可治。”
而户部签押房内,赵元吉跪在冰冷青砖上,浑身湿透,手中塘报已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
他声音嘶哑:“尚书大人,南城三坊已有百余人染病,死者七具……井水有异!必须立即禁用!”
主位上的户部尚书轻抿一口热茶,眼皮都不抬:“此时言疫,动摇朝纲,你担得起这罪?滚出去。”
门扉合拢的刹那,雨声如鼓敲心。
赵元吉踉跄跌入雨幕,脑海中却闪过三年前那一幕——母亲咳血濒死,家中无钱延医,是谢梦菜路过义诊棚时一眼识出毒症,亲手调配汤药救回性命。
那时她尚未掌权,只是个被贬出府的庶女,却肯为一个贫民老妇彻夜守灯。
他咬牙冲进雨中,直奔宫城偏角。
夜半三更,一道黑影翻过宫墙,落地无声。
他将一瓶浑浊井水和一份血书塞进暗格,叩三下石狮底座,转身便走。
雨水顺着鬓角流下,不知是雨,还是泪。
翌日寅时,昭宁长公主寝殿未启,柳云舒已悄然入内。
谢梦菜立于窗前,指尖轻晃那瓶井水,眸光冷冽如霜。
她凝视片刻,忽道:“水中生虫,非天灾,乃人祸。”
“腐涎虫。”柳云舒接过细察,“喜阴嗜秽,潜伏三日至五日,发作则高热呕泻,肠绞如割。若不及时清源断流,半月之内,全城皆危。”
谢梦菜神色不动,只低声问:“你能试吗?”
柳云舒一怔,随即颔首:“我备了护心丹,且……我信你不会让我白白涉险。”
她当着众人面饮下半盏疫水,面色渐白,冷汗涔涔而下。
谢梦菜执笔记录症状变化,眼底沉痛却清明。
两个时辰后,她提笔疾书,配出“清浊散”方:以苦参、贯众为主,佐以滑石、甘草,辅之井底寒泥滤水之法。
“不能说是我想出来的。”谢梦菜搁笔,眸光微闪,“就说……先帝托梦授方,留于密匣,今应劫而出。”
李长风领命而出,半个时辰后,御批黄帛自宫中发出,加盖凤印,传遍六部:“凡拒配合防疫者,以逆旨论处。”
与此同时,边关铁骑破雾归来。
程临序一身玄甲未卸,听闻南城疫起,双目骤寒。
他当场点兵三百,尽调军中医士与药材车二十辆,直扑京城南门。
“破门!”他一声令下,亲兵撞开紧闭的富户大门,“此药每日一剂,早晚各服。不服者,按抗令处置。”
药香混着雨水弥漫街巷。
士兵们背着沉重药箱穿行泥泞,有的自己也发起低烧,却仍坚持送药到户。
有人讥讽:“公主想靠一碗药收买人心?”当夜,那人门前堆满了野花——全是染疫痊愈的贫民悄悄送来,附纸条写道:“吾儿活命,恩同再造。”
而在城西粥棚外,沈知白立于檐下,望着一名幼童蜷缩在草席上,唇色发青,呼吸微弱。
军医正撬开孩子牙齿灌药,动作粗粝却专注。
他本奉命来查“假托梦授”之事,欲弹劾其惑众。
可此刻,看着那些满脸泥污却一丝不苟熬药的士兵,听着远处传来百姓低声念诵的那九个字——
导淤浊,通清流,理政亦如是。
他的笔袋沉甸甸压在袖中,墨砚未开。
雨势稍歇,晨光微露。
那名幼童忽然咳嗽两声,睁开了眼,一把抱住身旁换药的年轻士兵,哭喊出一句:
“阿叔……别走……”
士兵愣住,随即红了眼眶,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
沈知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奏章能驳倒的;有些人,也不是清议能抹杀的。
而真正的民心,从来不在庙堂之上,而在这一碗药、一声哭、一场无人署名的生死相救之中。
晨光如刀,劈开连日阴霾。
沈知白站在粥棚外的屋檐下,衣袍湿透,袖中墨砚沉得抬不起手。
他原是奉命而来——查“托梦授方”之虚实,弹劾昭宁长公主“假借神谕,惑乱民心”。
可此刻,那碗药还在眼前冒着热气,混着雨水的气息,在泥泞街巷里蒸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暖意。
他看见幼童睁开眼,抱住士兵哭喊:“阿叔……别走。”
那一声“阿叔”,不是对权贵的叩拜,也不是对施舍的感激,而是一个濒死之人抓住生路时本能的依恋。
那声音撕开了沈知白心中最后一道防墙。
他缓缓蹲下身,将笔袋放在泥水边缘,卷起袖口,走到灶台前。
军医正用铁勺搅动大锅里的药汤,药渣翻滚,苦味刺鼻。
沈知白接过另一只锅铲,一声不吭地搅了起来。
动作生涩,却极稳。
“读书人?”军医侧目。
“曾读过几卷书。”他低声道,“但今日才懂,有些字,写在纸上是文章,熬在锅里才是命。”
周围士兵纷纷侧目,没人说话。
只有药汤咕嘟作响,像是这座城缓慢复苏的心跳。
三日后,一本薄册悄然流传于士林之间——《疫中录》。
扉页无署名,唯有朱砂小印:“寒门沈氏”。
书中记南城疫起之状,详述百姓闭户、官府推诿、井水藏虫、军中医士冒死送药诸事,更以亲历笔触描摹那一夜孩童苏醒、百姓献花、士子跪灶之景。
末章写道:
“昔疑天影为伪,今知仁政非虚。
不在奏对之间,不在典章之内,而在一碗药未凉,一人未弃。
若此谓‘惑众’,则我愿终生被惑。”
坊间争相传抄,私塾讲学竟以此文为题。
有老儒含泪叹曰:“百年清议,不及一锅药汤。”
而宫城之内,谢梦菜立于皇家藏书阁前。
石阶铺扫得干干净净,两侧槐树滴着残雨。
百余名布衣学子排成长队,手持粗纸竹笔,眼中燃着久违的光。
她一身素锦深衣,未戴凤冠,只绾一支银簪。
身后宫人捧着《水经注》《农政全书》《齐民要术》等数十部禁阅典籍,尽数开放抄录。
“这三日,”她声音不大,却穿透晨风,“藏书阁不锁门,也不查名。你们要抄哪一本,自己选。”
人群静了一瞬。
有人颤声问:“公主……当真允我们进?”
“知识若只锁在高墙,”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饥渴的脸,“那它就不是光,是火把,得交给走路的人。”
话音落,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一个盲眼少年被人搀扶而来,手指轻抚雕花木门,哽咽难言。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崩塌了。
与此同时,太常寺深处,裴砚之独坐观星台。
夜风凛冽,吹得幡旗猎猎作响。
他仰头望天,瞳孔映着赤红星辰——荧惑正牢牢守于心宿,其光妖异,如血凝而不散。
“主刀兵,兆内乱。”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星图,“然今疫已控,民渐安,何来此象?”
忽而一道电光裂空,照亮他案上密奏草稿。
他提笔疾书:
“星变示警,恐有奸人欲借疫谋逆,伪作天罚,动摇国本。请公主慎防流言四起,尤忌火厄。”
墨迹未干,东市方向忽起冲天火光!
浓烟滚滚,直扑云霄。
更可怕的是,火场四周竟有人奔走呼号:“药中有毒!公主借疫除民!”
“清浊散杀人,比瘟病更快!”
恐慌如潮水般蔓延。
刚刚恢复生机的南城街头,再次响起关门落锁的“砰砰”声。
谢梦菜闻讯赶来时,火势已被控制,但她面前,已是群情汹涌。
百姓举着空药碗,眼神从信任变为怀疑,像被风吹摇的烛火。
她没有解释,没有怒斥。
只是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掀开盖子,轻轻吹了口气,仰头饮尽。
火光映照她的脸,苍白而坚定。
药汁顺唇角滑落,滴在衣襟上,像一行无声的血。
“我若害你们,”她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喧哗,“何必等到现在?”
风停了。
人群静默如夜。
良久,一位老妇颤巍巍上前,接过另一碗药,也喝了下去。
接着是一个汉子,一个少女,一个背着孩子的母亲……
一碗,又一碗。
火光之下,他们的身影与谢梦菜并立,宛如一座座无言的碑。
而在人群之外,一双阴冷的眼睛悄然退入暗巷。
手中半截涂满黑油的火把,尚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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