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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校场


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晋王宫的每一寸角落都罩得严严实实。

柳玉娘抱着膝盖坐在树荫里,发间的流苏随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动作轻轻晃悠,流苏末端的小铃铛偶尔叮铃响一声,很快又被蝉鸣吞没。

她实在困得厉害。昨儿个李承勖不知从哪弄来本南边的话本,非缠着她读到三更天,说那话本里的将军夫人比王宫里的画师画得还好看。

她好奇心太强,硬撑着把半本念完。

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眼皮子打架打得像要拆下来当鼓敲,此刻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的光影都在晃,李承勖骑马的身影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融进蒸腾的热气里,倒像是话本里说的海市蜃楼。

“玉娘!”

一声清亮的吆喝把她惊得猛地抬头,流苏铃铛叮铃铃响了一串。

李承勖正勒着马站在百步外的靶子前,一身骑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的玉珏晃出细碎的光。

他手里的长弓还没放下,箭簇沾着点阳光,亮得晃眼——靶子中央的红心处,三支箭尾正并排颤悠,箭羽上的孔雀蓝在暑气里泛着湿润的光泽。

“看见没?”他得意地扬着下巴,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这叫百步穿杨,懂不懂?”

柳玉娘揉了揉眼睛,没应声。她脚边的竹笼里,三只油光水滑的蛐蛐正趴在细沙上。

其中那只青头金翅的,前几日刚赢了京兆尹家三公子的“铁头将军”,此刻正支着须子,仿佛真在仰头看李承勖射箭。

这还是李承勖特意吩咐的,说要让“功臣”也沾沾他的英气,特意让小厮用锦缎铺了笼子底,简直把蛐蛐当大少爷养。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哪有自己夸自己英气的?李承勖的脸皮怕不是用城墙砖磨过。

可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上时,她又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这世子爷平时上私塾,要么趴在桌上画小人,要么趁先生转身就溜出去掏鸟窝,先生拿着戒尺追得满院子跑,他还能边跑边回头做鬼脸。

可一到了这校场,像是换了个人。

方才他策马奔过,长弓在手里转得像朵花,一箭射出时,马尾扬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利落劲儿,倒真不像个斗蛐蛐,养兔子的纨绔。

“发什么呆?”李承勖已经勒马过来,马靴在地上踩出轻响。他弯腰,用弓梢轻轻戳了戳柳玉娘的额头,“是不是看呆了?我可说了,让你来看是你的福气,还不赶紧夸两句?”

柳玉娘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他的弓梢:“二郎君箭术好,奴婢看在眼里了。”

她故意把“奴婢”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想让他记着点规矩。

可李承勖哪会在意这个?他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把缰绳随手丢给旁边候着的小厮,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柳玉娘旁边的草地上,还故意往她身边挤了挤。

“光看在眼里可不行,”他凑近了,声音里带着点狡黠,“得说出来。比如……小郎君箭术惊鸿,将来定能弯弓射天狼,保家卫国。”

柳玉娘抿着嘴笑,没接话。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他鼻尖上沁着层薄汗,睫毛被晒得有点发亮,倒比平时在书房里耍赖时顺眼多了。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书房,他偷偷拿了本温庭筠的词集,躲在书架后面抄,被先生撞见了,还嘴硬说是在练字。

那词里“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句子,他抄得歪歪扭扭,却偏要问她:“你说这写的是不是比话本里的美人还好看?”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人荒唐,一个王宫世子不好好读《孙子兵法》,反倒对着婉约词犯傻。

可此刻看他眉眼飞扬的样子,她又觉得或许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不必困在书房里背那些之乎者也,不必在宴会上应付那些阿谀奉承,就该在这校场上,让风裹着他的笑声,让箭簇带着他的意气,活得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你看,”李承勖忽然指着竹笼,“它前儿赢了别人家的勇士,今天看我射箭,定是在学本事呢。”

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米粒大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撒进笼子里,“这是我让膳房特意做的肉糜,给它们补补。”

柳玉娘看着他专注的样子,虽然知道他素来爱蛐蛐,也忍不住问:“二郎君怎么对它们这么上心?”

“它们懂什么叫输赢,”李承勖头也不抬,指尖轻轻碰了碰笼壁,“赢了就有肉糜吃,输了就只能喝露水。人不也一样?”

他说这话时,声音忽然低了点,不像刚才那般嬉皮笑脸了。

柳玉娘愣了愣,刚想再问,他却已经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它们再厉害,也得看我的脸色。就像你,就算心里偷偷骂我,不也得乖乖在这陪我?”

“奴婢没有!”柳玉娘赶紧否认,脸颊有点发烫。她确实常在心里偷偷编排他,可每次被他戳穿,都像被人抓了现行似的心慌。

“没有?”李承勖挑眉,伸手想去捏她的脸,被她偏头躲开了。他也不恼,反倒笑得更欢了:“还有前儿让你读话本,你是不是觉得我烦?”

柳玉娘被他说中了心事,抿着唇不说话。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烦他多些,还是……习惯他多些。“喏,给你。”李承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油纸包还带着点他身上的温度,打开一看,是几块切得方方正正的茯苓糕,上面还撒着层细细的白糖。“御膳房新做的,甜而不腻,你肯定爱吃。”

“二郎君怎么不吃?”她把油纸包往他那边推了推。

“看你吃就够了。”李承勖说得理所当然,还伸手替她拂掉了落在发间的一片槐树叶,“你吃得多了,才有力气给我抄书,给我读话本,给我……摇旗呐喊。”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头皮时,柳玉娘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八岁的小娘子已经懂了些男女之别,可对着李承勖这自然的亲昵,她竟生不出多少反感,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烫,像被头顶的太阳晒透了。

李承勖又拿起弓,转身要去再射几箭,走了两步又回头,冲她扬了扬下巴:“好好看着,我再给你露一手!”

柳玉娘点点头,看着他大步走向马边。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砖地上,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像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她不懂边关战事,也不懂家国天下,只知道上个月有位从边关回来的将军被抬进王宫时,浑身是血,没多久就没了气息。

那天,晋王在书房里待了一夜,李承勖也没去斗蛐蛐,只是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雨打芭蕉。

“玉娘,看好了!”

李承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他已经骑在马上,长弓拉得像轮满月,箭尖直指靶心。柳玉娘赶紧收回思绪,用力点了点头,扯着嗓子喊:“二郎君加油!”

这一次,她没在心里翻白眼。她看着那支箭呼啸着射出,稳稳地扎在红心中央,与之前的三支箭尾并排而立,像四颗紧紧挨在一起的星。李承勖在马上笑得灿烂,阳光落在他的笑脸上,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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