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新妇

自入春后，柳玉娘的精神头一日差过一日，晨起绾发时指尖总发颤，走几步路就觉心口发闷，连窗棂外的莺啼都成了扰人的聒噪。

那日李承勖来瞧她，他坐在床边，声音放得极柔，眼神里有些犹疑：“好玉娘，别总闷在屋里，待天好些，我们接着去郊外赛马。”

他声音温柔，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沉郁，却像块石头压在柳玉娘心上。

她强撑着笑，却觉喉头发涩。

之后李承勖每次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在第八次吃了她的闭门羹之后，李承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一晃三月过去，柳玉娘再没见过李承勖。

她想，李承勖可能只以为她只是寻常受了惊吓，就没再进来过。

他派侍从送来的东西倒从未断过，江南新贡的绫罗、西域的香料、刚出炉的胡饼，样样精致。

今日午后，她好不容易想在宫道上散散气，却不知怎的，竟绕到了永清殿附近。

永清殿是晋王的居所，那朱红宫门常年透着股慑人的威严，柳玉娘从前见了便绕着走。

一想到这，此刻柳玉娘昏沉的脑子“咯噔”一响，刚要转身，殿角回廊下却飘来男女调笑的声音，软语温侬，刺得她耳膜发紧。

她缩在石榴树后，透过花叶缝隙望去：只见廊下摆着一张石桌，晋王就坐在石桌旁边，怀里搂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瞧着二十八九的年纪，眉眼温婉，肌肤是中年女子特有的莹润，只是眼底藏着抹化不开的愁苦，像蒙了层雾。

“大王，这新沏的雨前茶，您尝尝？”妇人端起茶盏，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嘴角牵起的笑却有些僵硬。

晋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眼神炙热得像要烧起来，全然是得偿所愿的得意：“还是你手巧，又知情识趣，比翠翠那个蠢女人强多了。”

妇人低眉顺眼的应答着，手指微微发颤，"您谬赞了，妾身惶恐……"

柳玉娘的心猛地一沉。三个月前的张夫人，仗着晋王宠爱，在王宫里横行霸道，残害白夫人。

可如今，她得宠才几个月？晋王竟又有了新欢！

这新妇与张夫人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张夫人为人虽然尖酸刻薄，却生得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哭起来能惹人心疼。

眼前这中年妇人，是温顺娴静的，连笑都带着几分拘谨，像株怕风吹的兰草。

不过柳玉娘觉得，晋王看这妇人的眼神，和当初看张夫人时没什么两样：都是看件新鲜玩意儿的热切，哪有半分真心和爱护？

“天凉了，大王仔细风邪入体。”妇人伸手想替他拢拢衣襟，晋王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声音里满是戏谑，手指还摩挲着妇人的手掌：“唔，有你在，本王怎会着凉？”

两人依偎着，你侬我侬的模样，刺得柳玉娘眼睛发疼。

她忽然打了个机灵，只觉后颈发凉：这永清殿是是非地，再待下去，万一被晋王撞见，岂不是惹祸上身？

她刚要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李承勖。

李承勖瞧着气场变得了些，眉宇间比从前多了几分冷硬。

他瞧见廊下的晋王，眼神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那抹异样快得像错觉。

若不是柳玉娘日日念着他，熟知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根本看不出。

晋王也瞧见了他，搂着妇人的手紧了紧，扬声笑道：“二郎，你来得正好！快瞧瞧你这新庶母，模样如何？俊俏与否？”

李承勖走上前，躬身行礼，目光只在如何脸上扫了一眼，便垂了下去，声音平稳无波：“父王好眼光，这位夫人端庄秀丽，与父王很是相配。”

“哈哈哈！”晋王笑得开怀，拍了拍李承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得意，“你这小子，倒会说话！等将来你到了年纪，父王给你选十个八个美人，让你享尽齐人之福！毕竟女人如衣服，穿旧了便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柳玉娘躲在树后，她看见李承勖扯出个笑容：“多谢父王厚爱，儿子记下了。”

晋王搂着妇人转身进殿，那妇人路过李承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跟着晋王走了。

柳玉娘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忽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李承勖的侧脸，竟和晋王越来越像了。

从前他年少，眉眼间还有几分少年气的柔和，可这两年随父出征，脸上添了风霜，下颌线愈发锋利，连眼神都沉了许多，尤其是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意，与晋王如出一辙。

“世子类父！”这话忽然在她脑海里炸开。

是啊，李承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模样像，连身上那股慑人的气场都像。

可若是再长几岁，他会不会在女人这件事上，也变得和他父王一样？

晋王后院的女人，哪一个有好下场？

白夫人病重疯癫，不治身亡；那几个疯妇得宠时估计也风光，失宠后只能被丢到废院；如今这新妇，看似受宠，可谁知道能得意多久？将来会不会也落得个凄惨下场？

柳玉娘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

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李克雍对失宠的女人有多狠？

白夫人不过是疯癫，就被赶到废院等死，最后生生不得好死。

若是将来李承勖嫌弃了她，会不会也这样对她？

她从小过的都是好日子，若是被弃在废院，岂不是死路一条？

她看着李承勖站在原地，想上前打招呼，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女人如衣服”，可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一阵风吹过，石榴花叶簌簌作响，落下的花瓣粘在她的发间。

李承勖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往石榴树这边望来。

柳玉娘吓得心都要跳出来，慌忙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往回跑。

她跑得太急，裙摆被石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扶住廊柱时，指尖触到冰冷的石柱，才稍稍稳住心神。

她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那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得她后背发疼。

回到住处时，桌上还放着李承勖送来的胡饼，还是热的，香气扑鼻。

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却觉得味同嚼蜡。

从前觉得这胡饼新鲜好吃，可如今，满脑子都是晋王搂着新妇的模样，都是“女人如衣服”那句话，都是李承勖越来越像他父亲的侧脸。

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放下胡饼，趴在窗边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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