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罪过
【当谎言成了主流。
野蛮也可正大光明。
那么。
正义和善良则是一种罪过。】
《墨城记事》
老周第一次在公文上改"丰收"为"歉收"时,指尖在钢笔杆上掐出了道白痕。
窗外的槐树叶正落得热闹,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贴在积灰的窗玻璃上,像谁忘了收的信。
"周科长,这数字得再往低了调调。"
干事小李抱着摞报表进来,军绿色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
"刘局长刚在会上说,今年的救济粮要按歉收三成来拨,数字对不上,粮车过不了卡。"
老周盯着报表上的红铅笔字。
他前天才从乡下调回来,谷场里堆的麦垛还冒着新麦的香,晒谷的老汉咧着缺牙的嘴。
"今年囤都不够用喽。"
可眼下这张纸,却要把金灿灿的麦子说成枯槁的草。
"这是造假。"
老周把钢笔往桌上一搁,笔帽磕在搪瓷杯沿上,叮一声脆响。
小李往门口瞟了瞟,压低了声音。
"谁不是呢?去年张科长不肯改数字,冬天就被调去看仓库了,听说仓库漏风,冻得他老寒腿直犯。"
他把个暖水袋塞到老周手里。
"您当科长这些年,护着咱科多少人?犯不着跟自己较劲。"
暖水袋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老周却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他想起十年前刚进局里时,老局长拍着他的肩说。
"咱手里的笔,写的是老百姓的日子,半点假都来不得。"
可老局长去年退休时,握着他的手只叹。
"水浑了,少趟。"
那天傍晚,老周的钢笔还是落了笔。
他在"亩产三百斤"后面添了个"减"字,笔尖划破纸页时,像听见麦秆断裂的脆响。
小李拿着改好的报表笑了。
"周科长您通透。"
老周没接话,望着窗外的槐树叶发愣——那些叶子落得更快了,堆在墙角像团揉皱的黄纸。
变故是从腊月开始的。
先是城西的粮站着了场火,烧得黑黢黢的梁木上还挂着没烧完的麻袋。
看守的老张头被捆在粮站门口,胸前挂着块木牌。
"私藏公粮,罪该万死"。
老周去看时,老张头的脸冻得发紫,见了他就直喊。
"周科长,我没藏!是他们把好粮拉走了,换了沙子充数!"
话没说完就被捂了嘴。
刘局长站在粮站台阶上,披着件黑呢大衣,对着围拢的人喊。
"就是这种蛀虫,害得大家领不到救济粮!今天烧了他的窝,看谁还敢贪!"
人群里有人举着拳头喊"好",老周却看见刘局长身后的司机,正把袋白花花的米往吉普车上搬。
那天晚上。
老周揣着瓶二锅头去了老张头家。
老张头的媳妇坐在灶台前哭,锅里的玉米糊凉得结了层皮。"
他就是嘴笨,看见粮站里换沙子,非跑去问保管员,结果......。"
女人抹着眼泪,灶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
"周科长,您说这世道咋了?说真话倒成了错?"
老周没说话,喝了口二锅头,辣得嗓子眼发疼。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谁在哭。
他想起年轻时在部队,指导员说"正义就像向日葵,不管风往哪吹,都得朝着光"。
可现在。
他连向日葵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开春后,墨城开始抓"投机倒把"。
先是城南的王裁缝被抄了家,只因有人看见她给邻村的媳妇做了件红棉袄,收了两尺布当工钱。
接着是卖豆腐的老李头,被按在街口的石碾上批斗,理由是"豆腐做太嫩,想哄骗老百姓"。
老周去局里上班,总能看见街上绑着人游街,红漆写的"打倒"二字糊在脊梁上,风一吹就裂成碎片。
"周科长,刘局长让您去趟办公室。"
小李的脸色发白,手里捏着张纸条继续说。
"说是有人举报,去年您下乡时,收了老乡的一篮鸡蛋。"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阴沉。
去年秋收,他在东河村蹲点,村支书硬塞了篮鸡蛋,说"给孩子补补",他推不过。
后来让媳妇送了袋白面过去。
这芝麻大的事,竟也成了"罪证"。
刘局长的办公室熏着香,桌上摆着盘蜜饯。
"老周啊,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想为难你。"
刘局长捏着颗蜜饯放进嘴里。
"只要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说去年的歉收是真的,那些鸡蛋的事,我就当没听见。"
纸上是份"情况说明",字迹是打印的,只在末尾留了个签字的空。
老周看着那空白处,像看见老张头冻紫的脸,看见王裁缝被扔在地上的剪刀,看见老李头被打碎的豆腐板。
"我不签。"
老周把纸推回去,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歉收是假的,鸡蛋也是两清的,我不能说瞎话。"
刘局长的脸沉了下来,香灰落在他的袖口上,他也没拍。
"老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照片上是老周的儿子在学校门口。
"你儿子明年要考高中了吧?墨城就这一所重点中学,要是档案上记一笔......°"
老周的手开始抖。
他这辈子硬气,可儿子是他的软肋。
那孩子成绩好,总说"要考出去,看看外面的天"。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光灭了大半。
"我签。"
他拿起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的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得站不稳的草。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时,老周觉得天是灰的。
小李在走廊里等他,递过来块手帕。
"科长,您脸白得吓人。"
老周没接,径直往楼下走,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
他听见有人在背后笑。
"还是刘局长有办法。"
那笑声像针,扎得他耳朵疼。
没过多久,老周被调去了档案室。
说是档案室,其实就是间漏风的旧屋,墙角堆着发霉的文件,窗户糊着纸,见不着多少光。
他每天的活儿就是翻旧文件,把"重要"的归档,"不重要"的烧了。
烧文件时,火苗舔着纸页,把"公平""正义"这些字吞得干干净净。
有天翻文件,老周翻到份十年前的报表,是老局长亲笔写的,上面记着。
"东河村亩产八百斤,超额完成任务"。
字迹有力,纸页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声闷在发霉的纸堆里,像怕惊扰了谁。
入夏时。
墨城闹了场瘟疫。
起初只是几个人上吐下泻,后来越传越广,药铺的草药很快就卖光了。
刘局长说"是妖言惑众",把报信的医生关了起来
可每天还是有人抬着门板往城外走,门板上盖着草席,露着双僵硬的脚。
老周把档案室里存的酒精和纱布都抱了出来,往卫生院送。
院长红着眼圈说。
"周科长,您这是......。"
"救人要紧。"
老周的声音哑得厉害,"要是被问起来,就说是我偷拿的。"
他在卫生院帮着照顾病人,给发高烧的孩子喂水,给昏迷的老人擦身。
有天夜里。
他看见个眼熟的身影,是刘局长的司机,正往车里搬药箱。
"那些药是要送往前线的!"老周追上去,拽住司机的胳膊。
司机挣开他,恶狠狠地说。
"刘局长说了,这些药留着给领导备着,老百姓死几个算啥?"
老周气血上涌,一拳打在司机脸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药箱摔在地上,药瓶碎了一地,苦涩的药味漫在空气里。
警笛声很快就响了。
老周被铐上手铐时,卫生院里的人都围了过来,有个病愈的老汉扑通跪在地上。
"官爷,是我让他拿的药!要抓抓我!"
老周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忽然笑了。
他挺直腰杆,跟着警察往外走,阳光照在他脸上,刺得眼睛发酸,可心里却亮堂得很。
他终于不用再写那些瞎话了,终于不用再看着坏人横行霸道了。
老周被关了三个月。出来时,墨城换了新局长,刘局长因为倒卖救灾物资被抓了,司机也判了刑。
小李去接他,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件新做的中山装。
"科长,您可算出来了。"
小李的眼圈红了。
"现在好了,真话能说了。"
老周穿上新衣服,走到街上。
瘟疫过去了,槐树叶又绿了,卖豆腐的老李头重新支起了摊子,豆腐脑冒着热气,香得很。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递给他块糖。
"爷爷,我娘说,是您救了我。"
老周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心里。
他抬头看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唱歌。
他想起被关在牢里时,有个看守偷偷对他说。
"周科长,您别怕,这世道啊,黑透了就该亮了。"
是啊,就像冬天再冷,春天也会来。
谎言或许能撑一阵子,可正义和善良,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有人还记着,还守着,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出绿油油的苗来。
老周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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