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章 山茶与鸢尾

正当裴颂因那三道同时投来的目光而僵立原地时，一个抱着彩色纸风筝的身影，像一只轻盈却失了方向的蝴蝶，小跑着凑到了他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素雅的米白色长袖连衣裙，留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驼色大波浪长发，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的面容是标准的温婉美人相，眉眼精致，鼻梁秀挺，若非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孩童般的空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愚钝。

正直愣愣地、毫不避讳地盯着裴颂，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来此休养的闺秀。

“大狗狗。”她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外貌极不相符的稚嫩。

裴颂一愣，下意识以为她在叫那只还在他脚边打转的金毛犬。

然而，她的视线牢牢锁在他脸上，没有丝毫偏移。

“大狗狗。”见他没有反应，她又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他身上，重复着这个称呼，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

裴颂瞬间明白了，她口中的“大狗狗”是在叫他。

他猛地想起原著中的信息：

江晚星的姐姐，江晚月。

八年前，那场夺去父母性命、让妹妹双腿残疾的惨烈车祸，也同样摧毁了这个年轻女孩的精神世界，让她一夜之间心智倒退，至今未能恢复，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交流和思考。

裴颂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恻隐。

可惜了……这张如此美丽的脸庞，分明是位该享受着鲜花与掌声、温婉大气的大小姐。

倘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几乎无人能分辨出她与常人的区别。然而，她那赤裸着踩在微凉草地上的双足，以及那全然茫然、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神情，却残忍地揭示了一切。

他压下心头的叹息，对着江晚月，努力展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不带任何怜悯色彩的笑容，试图传递一丝友善。

这时，轮椅滚动的“咕噜”声由远及近。裴颂回头，看见江晚星已经操控着轮椅来到他们身边。

她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是裴颂从未听过的轻柔，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姐姐，这位是裴颂，是我的丈夫。”

“丈夫？”江晚月歪了歪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丈夫，是什么呀？”

江晚星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迟疑了片刻，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某种珍重意味的语气缓缓解释：

“丈夫，就是……可以保护我，陪伴我，会一直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度过往后所有日子的人。”

或许在江晚月混沌的认知里，有一个具体的人能代替她来照顾、保护妹妹，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重复道：

“丈夫！你有丈夫了！”那语气，竟像是为江晚星拥有了某件珍贵的宝物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对。”江晚星也笑了，那笑容很浅，却真实地抵达了眼底。

阳光下，裴颂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江晚星刚刚那句话——“保护我，陪伴我，共度余生”。

这些温暖得近乎滚烫的词汇，竟然是从这个一贯冷漠疏离、心机深沉的江晚星口中说出的，实在是太过罕见。

更罕见的是，她此刻脸上那抹清浅的笑意，不像她平日偶尔流露的讥讽或冰冷，而是如同初春时节于枝头悄然孕育的山茶花苞，温柔、内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贵感。

不过，裴颂清楚地知道，这抹笑容不是给他的。

它独属于她的姐姐，这片阳光庭院里，唯一能让她卸下所有盔甲和伪装的人。

“姐姐，去那边放风筝吧。”江晚星柔声提议。

“放风筝了！放风筝了！”江晚月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欢快地抱着风筝就要跑开。

候在一旁的冬梅管家适时上前，温柔地牵起江晚月的手，引着她往更开阔的草地走去。

转眼间，喧闹离去，银杏树下，只剩下轮椅上的江晚星和站着的裴颂，唯有秋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在两人之间流淌。

人一走，江晚星脸上那抹罕见的柔和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

她甚至没有看裴颂，目光追随着姐姐远去的身影，声音却冷淡地抛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裴颂被她这瞬间的变脸弄得一怔，下意识耸了耸肩，大脑飞速运转，却一时语塞。

他本是带着满腔的怀疑和兴师问罪的意图疾驰而来，可眼前这温馨平和、姐妹情深的画面，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所有的质问。

如果江晚星真的在这里待了一下午，那么薛诺的事……或许真的与她无关？

他宁愿相信这个可能，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呼喊：他不希望她犯罪。

他尴尬地抬手摸了摸后颈窝，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随即侧过头，望向远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水库，强行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啊。”

毫不意外地，他听到了江晚星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嘲弄的冷笑。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无视他或者出言讽刺，而是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了他的脸上，语气平淡地提起：

“她是我姐姐，江晚月。之前，似乎从未跟你提起过。”

裴颂的思绪被江晚星的话拉回，他收敛心神，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正无忧无虑放着风筝的江晚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她……她是……？”

“精神障碍。”江晚星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否藏着八年光阴都未能磨平的暗礁，无人得知。

“已经八年了。”她补充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这也是她在爷爷之外，仅存于世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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