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棋盘两端,君臣父子
三日后,渝州城外,官道旁的野茶铺。
几名行商走卒正围着火堆,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三日前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地龙翻身”,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会儿是神仙在山里斗法,一会儿又是绝世宝物出世引来了天罚。
无人注意到,在茶铺角落的棚子下,坐着一对气质迥异的主仆。
李钰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面锦袍,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廉价的木簪随意束着,手中正把玩着一个粗瓷茶杯。
三日的调息,让他彻底掌控了体内那股被他戏称为“阴阳磨”的新生内力。
此刻的他,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与邻桌那些准备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别无二致,甚至更显文弱。
上官云雀则有些坐立不安,他捏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为李钰斟满一杯粗茶,眉宇间满是藏不住的忧色。
“公子,这都三天了,大帅那边真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按理说,就算不派天罡校尉来接应,至少也该有个信儿啊。”
“奴家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渝州左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茶不错。”
李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喉,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入口粗粝,咽下后却有回甘,有意思。”
他放下茶杯,看着水中自己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倒影,忽然笑了。
“上官,我问你。一个顶尖的棋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足以改变局势的棋子后,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上官云雀一愣,随即那双桃花眼滴溜溜一转,试探着答道。
“……会……会停下来,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顺便看看对手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反应?”
“答对了一半。”
李钰赞许地点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会看着棋盘上所有被这颗棋子惊动的东西。”
“从我炼化火灵芝,闹出那场‘地龙翻身’开始,我就不再是那枚需要他藏着掖着,怕被磕了碰了的暗子了。”
“我这颗棋子,已经重重地敲在了棋盘上,发出了声音。”
“现在那位活了三百岁的老人家,正隔着千里,饶有兴致地看着所有人的反应……其中,也包括你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上官云雀背脊窜上一股凉气,捏着茶壶的手都抖了一下。
“那……那我们岂不是成了活靶子?玄冥教那帮疯子、幻音坊那群妖精……还有通文馆那帮不人不鬼的怪物,怕是都闻着味儿来了!”
“危险?”
李钰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兴奋。
“不,这才叫‘入世’。以前躲在藏兵谷,那叫坐牢。”
“现在,我们是去看这天下,也让这天下……看看我这位‘前朝余孽’,究竟是条任人摆布的虫,还是一条能搅动风云的龙。”
他的目光越过茶棚,望向远方尘土飞扬的官道,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波澜壮阔,又血雨腥风的未来。
……
百里之外,剑庐。
竹林掩映,药香浮动。
院中,身形清瘦的阳叔子正用石杵细细研磨草药。
他动作专注而安详,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曾是不良人天立星,但如今,他更习惯自己是李星云和陆林轩的师父。
突然,他捣药的石杵,停在了半空。
不是他想停,而是他动不了了。
风停了,竹叶凝固如画,虫鸣鸟叫戛然而止。
空气变得粘稠如水银,一股熟悉到让他骨髓都在发颤的恐怖威压,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剑庐。
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院门外。
阳叔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股凝固时空的力量才悄然散去。
他缓缓放下石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对着那道身影,极其不情愿地躬身行了一礼。
“大帅。”
袁天罡没有理会,径直走进院子。
他脚下的青石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阳叔子的心脏上。
“李星云呢?”
袁天罡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他带着林轩,下山游历去了。”
阳叔子答道,语气同样平淡,却带着一丝刻意保持的疏离。
“游历?”
袁天罡的脚步停在他面前,那山岳般的压迫感几乎让阳叔子无法呼吸。
“这乱世,是让他游山玩水的地方吗?”
“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
袁天罡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像在嘲笑他的天真。
“身负李唐龙气,手握龙泉宝藏,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孩子!”
“你把他教成了一个只会悬壶济世、满心仁善的乡野郎中,这就是你这八年,交出来的答卷?”
阳叔子垂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握紧,又在巨大的无力感中缓缓松开。
“大帅,星云他……志不在此。”
“本帅,不是在与你商量。”
袁天罡转过身,那面具后的双眼,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本帅需要他尽快成长。需要他这面旗帜,竖得更高,更亮。”
“您到底要做什么?”
阳叔子敏锐地察觉到了话语中的异常。
过去,大帅的计划总是以“稳”为主,步步为营,今日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
袁天罡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头,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莫名亢奋。
“本帅在等一颗真正的启明星升起。”
“在此之前,需要一轮假的太阳在天上挂着,将所有的猎犬、苍蝇、豺狼,都引向错误的方向。”
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阳叔子身上,字字如铁。
“而李星云,就是那轮太阳。你,要帮他。”
“我?”
阳叔子自嘲一笑。
“我只会教他救人。”
“那就教他杀人。”
袁天罡的声音陡然转冷。
“教他完整的青莲剑歌,教他所有你在不良人学到的一切。”
“让他明白,在这乱世,仁心救不了天下,只有剑和权力!”
阳叔子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活了三百年的怪物,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为什么,这么急?”
他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袁天罡那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
因为另一条真龙已经出渊,那股新生的力量,那股“阴阳磨”的道韵,连他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心悸。
那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足以颠覆棋盘的“理”。
但他没有说。
他只是用那审视的目光,在阳叔子身上停留了许久。
“因为本帅发现,八年的父子之情,足以让一名天罡校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阳叔子的心口上。
他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在大帅眼中,不过是因私废公,是背叛。
“大帅……”
阳叔子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
“属下……恳请退出不良人。”
他想带着那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哪怕亡命天涯,也好过在这棋盘上做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袁天罡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威吓。
良久,他缓缓向他走近一步,抬起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动作甚至称得上温和,轻轻拍了拍阳叔子僵硬的肩膀。
“阳叔子。”
他叹息般地叫了一声,转身向院外走去。
当他的身影即将融入竹林的黑暗时,一个冰冷到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才幽幽飘了回来。
“一天是不良人。”
“一辈子,都是不良人。”
阳叔子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那不是病,而是被那句话击碎了所有精神支柱后的生理反应。
他扶着石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看着那根陪伴了他八年,早已被他的手心磨得光滑温润的石杵。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砸向了身前的石磨。
“当啷”一声脆响。
石杵断成了两截,就像他被斩断的那八年不切实际的田园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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