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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棋盘之外,皆是执刀人


风,起于渝州城外那座无名山岗。

起初只是微澜,拂过江面,吹皱一池春水。

而后,风便疯了,裹挟着“地龙翻身”的官府告示和“神仙斗法”的江湖怪谈,一夜之间,呼啸着刮遍了中原大地。

沉寂已久的乱世棋局,被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子,砸得水花四溅,满盘皆乱。

通文馆,晋阳。

大殿空旷,檀香的烟气笔直升腾,如同一道凝固的叹息。

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立于窗前,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擦拭着手中那柄玉骨折扇。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在擦拭器物,而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那股子专注劲儿,透着令人心悸的偏执。

阶下,一名风尘仆仆的门人单膝跪地,头颅深埋,连呼吸都刻意压成了游丝。

他刚刚汇报完渝州那场惊天异象的始末。

许久,李嗣源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将丝帕细细叠好,收入袖中,这才转身,脸上挂着温煦的笑意,仿佛刚才听的不是江湖秘闻,而是一段有趣的评书。

“一招就废了玄冥教的黑白无常?”

他屈起指节,在光洁如玉的扇骨上轻轻叩击,发出“叩、叩”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黑白无常不过中星位,在真正的顶尖高手眼中,连做开胃菜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是玄冥教的狗,更是冥帝朱友珪的狗。

打狗从来都得看主人,而能一招就将两条疯狗打得半死不活,这出手之人,就值得玩味了。

“能将内力运用到如此收放自如,举重若轻……这天下间的大天位,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李嗣源踱着步,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像个醉心棋道的雅士。

“不良帅那三百年的老鬼算一个,我那位闭关多年,也不知是生是死的义父算一个……剩下的,莫非是蜀中十二峒里,又爬出来什么不愿入土的老怪物?”

他提及“义父”二字时,语调平淡,但眸底深处,却有一道精于算计的寒芒悄然滑过。

晋王李克用闭关不出,这天下,可不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李嗣源顿住脚步,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

“有趣,当真有趣。一个藏了八年的李星云还没捂热,不良帅的袖子里,竟还藏着另一位公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画面,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阴冷。

“袁天罡这老东西,他究竟想做什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究竟在下怎样一盘棋?拿李星云和龙泉剑当幌子,真正的杀招,却是这位公子?”

“不,也说不好,说不定这位公子,才是真正的幌子。”

“袁天罡,你到底想做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

折扇“唰”地一声合拢,如利刃归鞘。

“传令,让子凡来见我。”

片刻后,一名白发青年悄无声息地步入大殿。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结。

正是通文馆少主,张子凡。

李嗣源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温和得像个慈爱的父亲。

“子凡,渝州之事,你听说了?”

“孩儿听说了。”

张子凡躬身,声音平静。

“为父想让你去一趟。”

李嗣源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动作亲昵。

“去查清楚,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敌是友,是龙是蛇,这些细枝末节,为父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拍了拍张子凡的肩膀,话锋一转,语调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渝州城外不远,便是剑庐。”

“你顺道,也替为父去探望一下那位被不良帅寄予厚望的‘真龙’殿下。”

“那位殿下既身负李唐龙气,想必武艺不凡。”

“你此去,不妨向他讨教几招,也让为父看看,不良帅费尽心机调教出的真龙,比我通文馆的麒麟儿,究竟能强在何处。”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既有对义子的期许,又有对李星云的轻蔑,更暗藏着对不良帅的深深挑衅。

张子凡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眸子,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垂首,将所有情绪敛去。

“孩儿……遵命。”

……

幻音坊,凤翔。

丝竹靡靡,香氛缭绕。

女帝赤足斜倚在凤座之上,慵懒得像一只假寐的雪豹,优雅的轮廓下,每一寸肌体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她身侧,九天圣姬之首的梵音天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人。

当一只信鸽落入大殿,带来了渝州的最新密报时,整个幻音坊的温度都仿佛骤降到了冰点。

女帝看完那张薄薄的信纸,没有说话,只是玉指微动。

那张信纸便在她指尖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比香灰还要细腻的粉末,簌簌飘落。

“火灵芝被夺,姬如雪重伤。”

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泉,听不出喜怒。

但侍立在侧的梵音天却感到殿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水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据如雪传回的最后消息,出手者,是一名天位高手。”

“而那名高手,只是一个少年的护卫。那个少年,被人称为公子。”

女帝缓缓坐直了身体。

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流转着万种风情的凤眸,此刻完全睁开,锐利得像两柄出鞘的利剑,仿佛能刺穿人心。

“玄冥教和通文馆,都以为棋眼在李星云那枚弃子和龙泉剑上。”

“可这位公子……却像一颗从天上砸进棋盘的顽石,连不良帅自己,怕是都未曾算到。”

她站起身,赤足踏在冰凉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一步步踱到窗边,俯瞰着灯火璀璨的岐国疆土。

兄长远赴十二峒,至今已十六载。

这十六年来,她以女儿之身,扮作兄长模样,撑起一国基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良帅将李星云推到台前,她本以为自己看透了棋局,可以借力打力,坐收渔利。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这盘棋,出现了一个她看不懂的变数。

“本座不喜欢意外。”

她霍然转身,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传我谕令,九天圣姬全体出动,由你梵音天亲自带队,即刻赶赴渝州。”

“目标是……”

梵音天小心翼翼地请示。

“不必理会李星云。”

女帝的声音斩钉截铁。

“给本座盯死渝州左近的一切风吹草动!我要知道,这位公子,究竟是敌,是友,还是……”

她顿了顿,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可以为我所用的,一把新刀。”

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开辟疆土。

就看执刀的手,握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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