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天倾(上)
雪停了三日,天却未晴。
铅灰色的阴云,如同一块浸透了尸血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雁门关之上,压得城头每一个喘息的兵卒,都觉得胸口闷着一口吐不出的血。
帅帐之内,火盆里的兽炭烧得通红,偶有哔剥炸响,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
帐外,契丹人的萨满用牛角吹出的号子,如同鬼哭,混杂着伤兵拖长了音的惨嚎,还有各营将官嘶哑的催逼,汇成了一锅煮沸了人命的粥,永不停歇。
晋王李克用,用他那只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案上那幅被血点浸染的堪舆图。
图上,代表契丹三十万大军的黑色箭头,如同一群贪婪的蚂蝗,从四面八方勒紧了雁门关的咽喉,正贪婪地吸食着这座雄关最后的生命。
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眼眶深陷,血丝如蛛网般爬满眼白。
他抬起手,想去拿案边的水囊,那条曾能力举千斤的臂膀,此刻却沉重如铁。
“咚!”
帐帘被一只血手猛地掀开,一股混杂着血腥、焦臭与死亡酸腐气息的寒风,疯了似的卷了进来。
“王爷!”
偏将张威踉跄冲入,他半边铁甲已经不知去向,露出下面被箭簇犁开的皮肉,伤口被冻得发黑,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破铁在摩擦。
“东段的阎王坡……顶不住了!契丹人的萨满在后面跳大神,那些蛮子跟中了邪一样,眼睛都红了,拿人命往上填!”
“三千弟兄……就一个时辰,全交代在那儿了!现在……现在全靠尸体堵着口子!”
李克用放在堪舆图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他没有回头,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然后?”
张威“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这个在战场上被砍掉半只耳朵都没吭声的汉子,此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守军的箭矢、滚木、礌石,早就打光了!”
“南门的弟兄们饿了三天,连煮熟的皮甲都啃不动了,只能抓雪吃!”
“王爷,弟兄们快到极限了!”
“再这么下去,不等契丹人攻上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话音未落,又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闯入,嘴唇冻得发紫,脸上满是绝望。
“报……禀王爷!西侧断魂崖的城墙被契丹人的投石机砸开一个豁口,虽用人命堵上了,但……但墙体已经裂了,下一次……下一次绝对扛不住了!”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李克用那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麾下号称三十万大军,可其中十万是刚放下锄头的关中新兵。
在这座名为“雁门关”的血肉磨盘里,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被战争强行催熟。
活下来的,眼神已经变得和沙陀老兵一样麻木、凶狠,看谁都像在看一具会走路的尸体。
但更多的人,连成为老兵的机会都没有,就变成了城墙下那道不断增高、散发着恶臭的血肉壁垒的一部分。
“知道了。”
李克用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能磨掉人一层皮。
“让儿郎们把能拆的营帐、车马全拆了,扔下去堵口子。”
“告诉他们,再撑一天……就一天!援军……就快到了。”
连他自己都不信这句“援军”。
“王爷……”
张威还想说什么。
“滚下去!”
李克用猛地回头,那只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饿狼,要择人而噬。
几名偏将浑身一颤,不敢再言,默默躬身,带着一身寒气与绝望退了出去。
帅帐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李克用沉重如破风箱的喘息。
“呵呵……”
一声轻笑,突兀地在角落响起,带着一丝与这血火地狱格格不入的优雅与凉意。
坐在客座上,正用一方雪白丝帕慢条斯理擦拭着佩剑的岐王李茂贞,抬起了他那双俊美却冰冷的凤眸。
他一身崭新的银甲,在昏暗的帅帐内熠熠生辉,仿佛不是身处随时可能城破人亡的绝地,而是在自家后花园品鉴新得的宝器。
“李元帅,看来你引以为傲的沙陀勇士,也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悦耳如玉石轻叩,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本王的一万凤翔军,可是到现在还未动过一兵一卒。”
“陛下让本王来做监军,可不是来看你李克用如何全军覆没,丢尽我大唐的脸面。”
李克用缓缓转过身,那只独眼中的凶光如刀子般刮向李茂贞。
“岐王殿下,我二十万大军在城头与契丹人以命换命,你的人却在后方营寨里烤火喝酒,坐看风雪。这就是你所谓的监军?”
“兵法有云,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李茂貞将长剑缓缓归鞘,姿态优雅得像是在插花。
“耶律阿保机的主力尚在,他麾下最精锐的狼骑也未曾出动,只是驱使着附庸部族的炮灰在消耗你的兵力。”
“我手中的,是陛下钦点的预备队,是关键时刻撕开战局、一锤定音的棋子。”
“岂能像你的兵一样,轻易消耗在这无意义的填线绞杀之中?”
“无意义?”
李克用怒极反笑,他指着帐外那震天的喊杀声,胸膛剧烈起伏。
“我数万将士的性命,在你眼中就是无意义的人命消耗?”
“为大唐尽忠,死得其所。”
李茂贞淡淡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李帅若是觉得撑不住了,现在就可以向本王递交兵符,请求援兵。”
“本王即刻便会接管雁门关防务,只不过……战后的功劳簿上,这守关首功,恐怕就要写上我李茂贞的名字了。”
“你!”
李克用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尖直指李茂贞的咽喉。
李茂贞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距离他喉咙不足半寸的刀锋,纹丝不动。
“李帅,息怒。”
他语气依然平淡。
“陛下在看着我们。你我任何一人,若是因为私心而坏了陛下的大计……你猜,会有什么下场?”
陛下……
听到这两个字,李克用眼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想起了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帝王,在他面前展现了神鬼莫测的手段,描绘了一幅宏伟到令人战栗的蓝图。
——“李克用,朕给你三十万兵马,你只有一个任务,像一颗钉子,给朕死死地钉在雁门关!”
“无论契丹人如何疯狂,你都必须给朕撑住七天!七天之后,朕要让耶律阿保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用他这三十万大军,连同他李克用的性命当诱饵,去钓耶律阿保机这条草原巨狼。
可现在才第四天,他这诱饵,快要被啃光了。
那个疯狂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
与此同时,雁门关以北三十里,契丹中军大帐。
温暖如春的帐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巨大的黄金兽首香炉里,燃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香气浓郁得几乎能化为实质。
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客人”。
“圣主,看来你那义父的军队,撑不了多久了。”
耶律阿保机端起一碗马奶酒,脸上带着猫戏老鼠般的笑容。
跪在下方的,正是通文馆圣主,李嗣源。
他此刻一身囚服,披头散发,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那双低垂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的精光。
“可汗雄才大略,天命所归。”
“李克用不过一独眼狂夫,冢中枯骨罢了,岂能抵挡可汗的天威。”
李嗣源恭敬地叩首,语气中充满了谄媚。
数日前,李钰大军奇袭临潢府,皇后述里朵与皇族被屠戮殆尽。
消息快马传到阵前,耶律阿保机暴怒之下,本欲立刻回师报仇。
正是李嗣源,这个自称被李克用排挤、前来投诚的“晋王义子”,献上了一条毒计。
他声泪俱下地分析。
“可汗息怒!那李钰小儿屠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
“但临潢府已失,我等就算立刻回师,也于事无补,只会陷入被动!”
“那李钰小儿年少轻狂,一战得手,必然骄横自大,以为可汗您会急于回防。”
“他最想不到的,就是您非但不退,反而倾尽全力,一鼓作气拿下雁门关!”
“只要拿下雁门关,长城防线便彻底洞开!届时,中原富庶之地,万千财富,无数美人,皆是可汗您的囊中之物!”
“您得到了整个中原作为后盾,再挥师北上,将那李钰小儿和他所谓的玄甲军碾成齑粉,为皇后报仇,岂不快哉?”
“一时的后方之失,换取整个中原天下,这笔买卖,划算啊!”
耶律阿保机被说动了。
他被仇恨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觉得李嗣源言之有理。
这个中原人,虽然阴险,但计策却正中他的下怀。
于是便有了这连续四天四夜,不计伤亡的疯狂攻城。
“圣主,你放心。”
耶律阿保机一口饮尽马奶酒,狞笑道。
“待我攻破雁门关,活捉了李克用,一定把他交给你,让你亲手炮制你的好义父。”
“我只要中原的土地和财富,至于你们这些唐人谁当皇帝,我不在乎。”
“多谢可汗!”
李嗣源再次叩首,眼底深处,却划过一抹谁也未曾察觉的讥讽与怨毒。
李克用……李钰……
你们斗吧,斗得越凶越好。
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到那时,我李嗣源,再来收拾这残破的天下!
就在此时,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号角声,从帐外传来。
呜——
那声音,苍凉而古老,仿佛来自草原的蛮荒尽头,带着一股血腥的终结之意。
耶律阿保机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狰狞。
“总攻的信号!传我命令,让我的狼骑也压上去!”
“今天日落之前,我要在李克用的帅帐里,用他的头盖骨喝酒!”
“咚!咚!咚咚咚!”
数千面契丹战鼓同时擂响,那狂暴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让数十里内的土地都为之震颤。
围城的黑色海洋,瞬间沸腾!
耶律阿保机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要用一次倾尽全力的总攻,彻底冲垮这座挡在他南下路上的最后壁垒!
“儿郎们!”
一名契丹万夫长,赤裸着刺满狼头纹身的上身,在风雪中挥舞着弯刀,在他身后的骑兵阵前纵马狂奔。
“冲过去!城里有喝不完的美酒,睡不完的女人!我们的身后,就是富饶的中原!”
“为了大契丹!为了可汗!杀——!”
“嗷呜——!”
数十万契丹士卒,同时发出一声模仿自草原头狼的嚎叫,那声音汇成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音浪,席卷向早已伤痕累累的雁门关。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
城墙之上,年仅十七岁的新兵铁牛,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手中的长枪几乎握不住。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前一刻他还在跟同乡吹牛,说要砍下十个契丹人的脑袋回去换赏钱,可当那遮天蔽日的敌人如同潮水般涌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连站稳都做不到。
“呸!”
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在他脚边。
身边的老兵,一个断了半截耳朵的独眼龙,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怕个球!你娘生你出来,不是让你在这儿尿裤子的!”
“给老子记住,枪口永远对着前面!捅出去!不然,你娘在家就得给你烧头七了!”
老兵的唾沫星子喷了铁牛满脸,他刚想反驳,却见老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噗嗤!”
一支不知从哪飞来的流矢,精准地洞穿了老兵的喉咙。
他脸上的凶悍还未散去,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那只独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铁牛满脸。
铁牛愣住了。
他看着老兵死不瞑目的独眼,看着那越来越近、狰狞可怖的契丹面孔,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气,猛地冲上了天灵盖。
“啊啊啊——!”
他发出人生中第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闭上眼睛,学着老兵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长枪奋力向前一捅!
“噗嗤!”
一声闷响,一股更加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刚刚顺着攻城梯爬上来的契丹士兵,胸口被他的枪尖洞穿,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他杀人了。
没有时间给他思考,更多的敌人已经涌了上来。
“杀!”
铁牛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红。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血腥、最原始的白刃战。
轰隆!
一声巨响,东段那处本就摇摇欲坠的“阎王坡”,再也承受不住轮番冲击,在一阵地动山摇中,轰然倒塌!
一个长达数十丈的巨大缺口,出现在了唐军的防线上。
“杀进去!!”
无数契丹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入缺口。
“顶上去!给本帅顶上去!”
帅帐中的李克用目眦欲裂,他一把推开案几,拔出腰间的弯刀,亲自带着最精锐的五千沙陀亲卫,如同一颗钉子,狠狠地钉向那个缺口。
“王爷三思!”
“滚!”
李克用一脚踹开劝阻的亲卫,状若疯魔。
他手中的弯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颗契丹人的头颅。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雄狮,用最惨烈的方式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但他一个人的勇武,相对于那无边无际的敌军,不过是沧海一粟。
唐军的防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缩、撕裂。
绝望,如同最恶毒的瘟疫,在每一个唐军士卒的心中蔓延。
李克用浑身浴血,大口喘着粗气,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刀。
他已经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是一千?还是两千?
他看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那只独眼里,最后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
陛下……
你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吗?
老臣……尽力了。
他惨然一笑,横刀于颈,便要自刎,以全最后的忠节。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契丹大军的后方,那片负责调度与压阵的预备队,突然起了无法遏制的骚乱。
起初,只是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但那涟漪,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扩散,演变成巨大的恐慌与混乱。
正在中军大帐前,冷眼旁观着战局的耶律阿保机,眉头一皱。
“后面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些附庸部族想临阵脱逃?派人去看看,敢退后者,杀无赦!”
一名亲卫飞奔而去,可他还没跑出百丈,便惊恐地勒住了马,像见了鬼一样,指着北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耶律阿保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只见北方的雪原尽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
那条线,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变粗、变长,仿佛大地裂开了一道通往九幽的深渊,而深渊中的恶鬼,正倾巢而出。
没有旗帜。
没有呐喊。
只有一片纯粹的黑。
和那仿佛从地心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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