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女人的战争
窗外的雨丝缠绵不绝,将整个申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房间内,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陆清灵坐在书桌前,不时停下笔。
这已是她本月写给顾先生的第二封信了。
上一封回信还压在抽屉最底层,顾先生的字迹向来遒劲工整,那封信却写得匆忙潦草。
他只寥寥数语:近来学生游行频发,街头局势日益紧张,几位好友在冲突中受了伤,他正忙着与湘沙书社的同仁们联络奔走,实在无暇长谈。
“无暇长谈……”陆清灵在心中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失落悄然蔓延。
她怎会不知顾先生志向高远,满心都是家国大义?
她理应理解,可那空悬的期盼还是有些让她难受。
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 刚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着熟悉的男声。
“陆姑娘,你在吗?” 是孟书知。
陆清灵微微一怔,他怎么会来这里?
心中虽满是疑惑,她还是放轻脚步走过去,旋开了门锁。
门刚打开,一股带着雨气的凉风就涌了进来。
孟书知站在门廊下,身上那件质料考究的灰色羊毛大衣,肩头已被雨水浸得深了一块。
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前,他模样虽有些狼狈,却丝毫没折损眉宇间的清俊。
“陆姑娘,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孟书知见她开门,连忙往前半步。
“我刚查到些消息,想着不能耽搁,就赶紧过来告诉你。”
话音刚落,一股莫名的期待就攫住了陆清灵的心。
“是…… 是我弟弟的消息吗?”
她知道孟书知一直在暗中帮她打听失散弟弟的下落。
起初,她对这位在百乐厅初次见面,就想用钱 “帮” 她的孟家少爷,满心都是戒备与反感。
可这几个月下来,孟书知除了偶尔点她弹的曲子,送些素雅的花篮打赏,从不多言,更不曾有过半分轻浮举止。
有次遇到醉酒难缠的客人,也是他不着痕迹地出面解围,只说 “这位陆姑娘是我的朋友”,便替她挡去了麻烦。
渐渐地,她心里那个 “纨绔子弟” 的标签,才一点点被撕掉,对他多了几分改观。
至少,他没有食言,是真的在认真帮她找弟弟。
孟书知点了点头,“我托金陵商行的朋友打听,城南有家慈幼院,上个月收容了一个男孩,年纪和你弟弟差不多,约莫八九岁的样子,而且…… 右手臂上也有一块浅褐色的胎记,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语气又温和了些,“我这边手头的事务再过几日就能缓下来,如果你方便,到时候我陪你去金陵一趟,亲自认一认。”
希望的火苗在陆清灵眼中点燃,她望着孟书知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又想起他冒雨赶来的模样,一股真实的感激从心底涌上来。
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多谢你费心了。”
她说着,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轻轻往屋里让了让,“外面雨大,进来喝杯热茶吧。”
孟书知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光芒。
这是数月来,陆清灵第一次主动邀请他进屋。
他连忙收敛心神,才轻手轻脚地迈步进去,特意选了靠近门边的一张椅子坐下,生怕身上的水汽沾到屋里的陈设。
这方小小的房间,弥漫着她常用的茉莉香膏的清雅气息,干净又温馨,他舍不得破坏半分。
他接过她递来的茶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那一点微凉与温热的对比,让他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低声说道:“我也只是顺路找商行朋友打听的。”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认真:“况且,我答应过要帮你找到弟弟,总不能食言。”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陆清灵真诚地说。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这份实实在在的帮助,她记在心里。
稍坐片刻,孟书知见雨势稍缓,便提出送陆清灵去百乐厅。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雨中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映在陆清灵脸上,忽明忽暗。
车厢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沉闷。
孟书知看着陆清灵靠在车窗上的侧脸,她的眉头微蹙着,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是牵挂弟弟下落,没休息好。
那些在他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涌到了嘴边:“陆姑娘,其实…… 你可以不用去百乐厅上班的。”
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急切,斟酌着词句:“如果你暂时需要用钱,我…… 我可以先给你,你不用有负担。”
陆清灵原本靠在车窗上的身子直了起来,她转过头看向孟书知。
“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拿你的钱?”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被冒犯的尖锐。
她赖以维持尊严的底线,似乎在这一刻被触碰了。
孟书知见她反应如此激烈,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解释。
“陆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绝无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太辛苦,在那样的地方……”
“我不需要!”陆清灵打断他,声音冷硬。
“我谢谢你帮我找弟弟,我记在心里。但是去百乐厅上班,以及其他所有关于我生活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劳孟少爷费心。”
话音落下,车子也正好停在百乐厅门口。
陆清灵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将孟书知和他未说完的解释,关在了车门外。
孟书知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沉默地在车里坐了片刻,最终还是下了车,依旧像往常一样走进了百乐厅。
陆清灵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百乐厅的化妆间,胸腔里翻腾的无名火与莫名的委屈,让她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
她刚想坐在妆台前平复心绪,就见陈黛丽怀抱着几束娇艳的鲜花走了进来。
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在初冬的冷意里显得格外鲜活珍贵。
“都在呢?正好,省得我一个个跑了。”
陈黛丽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将怀中的花束一一分给化妆间里的舞女。
“几位少爷刚从法兰西使馆的暖房里摘的,新鲜着呢,大家分分,沾沾香气。”
一个与阿曼关系亲近的舞女率先接过花束,将脸凑近花瓣深深嗅了一口,随即赞叹起来。
“陈姐姐,您可真是好福气!这又是哪位阔绰少爷送的啊?您最近怕是收礼都收得手软了吧!”
话语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眼神还盯着陈黛丽手中剩下的那束品相最佳的白百合。
陈黛丽瞥了她一眼,将那束白百合插进自己妆台的空花瓶里。
“还能有谁?张总长的公子,李行长的侄儿,还有几位……记不住名字的少爷。”
阿曼这时也笑着倚在陈黛丽的妆台边,语气带着几分讨好的打趣:“陈姐姐,您就别藏着掖着了,快跟我们说说,到底有什么诀窍啊?那些少爷们总给您送这么贵重的礼,怎么轮到我们,每次就只有几块大洋打发了?”
整个过程中,陆清灵始终默不作声,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屏障里,隔绝在这片虚假的热闹之外。
她坐在自己的妆台前,脱下羊绒大衣挂在衣架上,目光无意间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报纸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就连陈黛丽递过来的一束娇艳红玫瑰,她也只是瞥了一眼,转手就递给了身旁的白茉莉,没有丝毫留恋。
陈黛丽听到阿曼的问话,转过身,“身价是自己给的,阿曼。你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值多少,在男人眼里,你就只能值多少。”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像是在传授什么独门秘诀。
“我告诉你们,收到礼物可不能表现得太激动。得让他们觉得,这些东西本来就配得上你,你收下是给他们面子。”
“还有啊,男人提出的好意,别一下子就回绝,也别一口答应,得吊着点他们的胃口,这样他们才会更上心。”
这些话落在陆清灵耳朵里,却像一根根细针,刺得她心里发疼。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报纸,心底忍不住生出疑惑与抗拒:女人为什么非要讨好男人,对男人使手段来得到好处?
阿曼听完陈黛丽的话,立刻捂着嘴笑了起来,眼珠转了转,突然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陆清灵。
“白露姐姐,那您说说,为什么孟少爷就偏偏看中您了呢?给您的打赏也是越来越多,您是不是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诀窍啊?”
这话如同一把盐,狠狠撒在了陆清灵刚刚被刺伤的尊严上。
她放下报纸,抬起眼,目光清冷,直直地看向阿曼,“我可不是陈小姐,你不应该来问我。”
她顿了顿,眼神里的抗拒更甚。
“我不会,也学不来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自甘下贱的事,我做不出来!”
这话一出,喧闹的化妆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陈黛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死死盯着陆清灵。
“你说我下贱?”
她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
“是,你清高,你陆清灵最清高!我告诉你,男人就爱看你这种清高的样子,就爱看你这朵所谓的‘冰雪之花’,最终被他们用金钱、用手段亲手摘下来,碾碎成泥的模样!那样才叫有成就感!”
陈黛丽向前走近两步,几乎快要逼到陆清灵面前,“我倒要睁大眼睛看看,你这副清高的模样,到底能装到几时!”
她的目光扫过陆清灵身上精致的旗袍,又落在她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上,语气越发尖刻。
“我拿了男人的钱,至少大大方方说声谢谢,我情我愿,各取所需,我活得坦荡!可你呢?”
陈黛丽伸出手指,指向化妆灯前那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声音里满是不屑。
“你一边靠着在百乐厅唱歌、靠着男人的打赏生活,一边又摆出这副瞧不起人、瞧不起这份营生的样子。你到底是做给谁看?”
“你!” 陆清灵被这话狠狠刺中了痛处,脸色瞬间涨红,“我不像你,今天陪张公子,明天找李少爷,整天不停游走在男人之间!”
陈黛丽听到这话低下头笑了。
“陆清灵,我看你就是在嫉妒我!嫉妒我活得自在痛快,想要什么就去争,就去拿!不像你,连自己要什么都拧巴不清!”
“既要又要,立什么牌坊!”
这话说的陆清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时语塞。
她想反驳却不知从哪里反驳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说中心事的慌乱,瞪着陈黛丽。
一旁的白茉莉见状,连忙起身拉住陈黛丽的手臂,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陈姐姐,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呢……她、她不是那个意思……”
陈黛丽本就在气头上,被白茉莉这么一拉,怒火更甚。
她一眼看穿白茉莉那点小心思,“奇怪了,白茉莉,你这么着急替她说话做什么?”
她的目光在陆清灵和白茉莉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恶意。
“哦——我明白了。你和她一样,心里都装着那位孟少爷,这会儿看到我骂她,你不是应该内心窃喜吗?”
“陈姐姐!你胡说什么!”
白茉莉慌忙松开手,她下意识地瞥了陆清灵一眼。
陈黛丽环视一周,看着化妆间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随即转身离去,留下满室的花香与尴尬的沉默。
白茉莉见陈黛丽走了,才慢慢走到陆清灵身边,“白姐姐,你别听陈姐姐瞎说…… 我和孟少爷真没什么,只是之前多认识了一段时日而已。”
陆清灵此刻心乱如麻,孟书知之前的好意与无意的冒犯、陈黛丽尖锐的嘲讽与直白的揭露、还有弟弟下落带来的短暂希望与长久忐忑……
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着眼前不停解释的白茉莉,只觉得一阵疲惫。
陆清灵动作有些生硬地站起身,走到镜子前,开始拿起化妆刷整理妆容,准备即将开始的表演。
“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你不用向我解释。”
夜晚的百乐厅,霓虹依旧闪烁,歌声即将响起。
而帷幕之后,属于这些女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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