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打酒
薛金银见周海洋推辞得如此斩钉截铁,倒有些意外。
两千块在这年头是结结实实的巨款,对方显然并非嫌少。
他心中念头一转,更觉得眼前这个看似粗犷的渔家子弟深不可测,不由得爽快拍板:“兄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以后你送来什么货,只要我这鸿运楼里用得着,都照单全收!”
“价钱包管一视同仁,给你最好的顶格价!但是……”
他语气一转,依然想把钱递过去。
“一码归一码,该谢的,还是得谢!”
周海洋见他执着,面上显出恰到好处的迟疑:“薛老板,您看这样行不行?这钱,您先替我保管着。”
“等您回过祖宅,若真有我说的那场富贵,您再把它连同谢仪一块儿赏我,我周海洋绝不多推辞半句!如何?”
薛金银眯起眼,仔细打量周海洋那张坦荡平静、不见丝毫慌乱的年轻面庞,忽然朗声大笑,干脆地收回了那两千钞票:
“好!老弟办事有规矩,讲究!那就一言为定!等老宅那边有了准信儿,我开车来接你,咱们哥俩非得痛痛快快喝几盅庆功酒!”
他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一团和气的热络笑容。
“老弟,眼瞅着就到饭点了,咱哥几个有缘,今天说什么也得留下,让后厨弄几个招牌海鲜,咱喝两杯……”
周长河坐在那硬邦邦的红绒面椅子上,看着锃亮的玻璃转盘和博古架上仿造的青瓷花瓶,浑身僵硬得像块老木头。
一听真要留饭,他忙用手肘狠狠捅了儿子腰眼一下,喉咙里发出示警般的闷哼。
周海洋感受到父亲的不自在与提醒,脸上挤出歉意的笑:“薛老板的盛情,我心领了!家里婆娘和娃儿都等着,眼瞅着海风一起,天色都擦黑了,酒嘛——”
说到这,周海洋话锋巧妙地一转,“等您老宅传来好消息,咱再喝他个痛快不迟!”
薛金银方才的话本就带着试探之意,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强留,顺着台阶下:“也对,也对!老婆孩子热炕头要紧!那下次,下次我提前安排,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随即客客气气地将三人送下楼梯,一路穿过嘈杂人声的大堂,亲自送到了酒楼大门外。
门边弓腰候着的眼镜罗经理,像个木头桩子,把这一幕里老板对三个渔家汉子的不同寻常的礼遇瞧得真真切切。
额角顿时渗出细细的冷汗珠子,后怕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阵阵往上窜。
亏得刚才老板来得及时!
要是按自己的价给压了秤,惹恼了这几位能跟老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主儿……
那后果……
罗经理不敢再往下想,只能在心里暗暗赌咒发誓:
往后这三位大爷再来送货,别说值钱的鱼虾,就是送几条打蔫的杂鱼小虾米,他也得点头哈腰,当财神爷般好生伺候!
三轮车沿着被车辙压得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往家颠簸。
胖子长舒一口大气,抬手抹了把额头上不知是汗还是油渍,心有余悸:“我的个亲娘哎!跟坐了趟阎王老爷的过山车似的!哥!”
他压低声音凑近前面卖力登着三轮的周海洋,满脸好奇的问道:
“你啥时候偷偷摸摸学了这一手?那……那横财的事,该不会是你信口胡诌,用来震震那薛老板的吧?”
周海洋弓着背,用脚狠狠蹬着踏板,腰间的肌肉绷出有力的线条,笑声被迎面扑来的咸湿海风吹得零散:“嘿?唬人?我这半瓶子醋的本事,可是全压在薛老板这桩事上了。”
“你再叫我胡诌别的……嘿嘿,那可就当场露馅儿咯!”
胖子忍不住朝着周海洋的后背翘起个大拇指,砸吧着嘴,一脸拜服:“哥!你是这个!真神了!人家大老板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胖子没啥说的,就一个字,服!”
“服个屁!”
一直沉默抽烟的周长河终于憋不住火,对着前面的周海洋低吼出声:“等他回了老家,撅着屁股把宅基地刨个遍,结果毛都没见着一根,回头晓得你拿他当二百五耍着玩,我看你下不来台怎么收场!”
“老三,我可把话撂前头,别仗着翻过两页黄历,就以为自己真成了半仙!”
“这次蒙对了是他命里该着,下次要是蒙岔劈了,惹一身骚还是轻的……”
“爹,放心,我有数。”
周海洋迎着风回了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是什么看相?
薛金银那些掏心窝子的懊悔,那些隐藏的伤疤,那几箱沾着泥土的白花花的银元下落……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前世他在无数次昏黄的酒桌灯光下,在简陋的工棚里,红着眼圈,抱着酒瓶子,一遍遍当作血泪教训倾倒给自己的。
每一块疤痕,每一分悔恨,周海洋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吱嘎——
三轮车在镇子口一家挂着“刘记酒坊”破旧招幡的铺子门前刹住。
“你又瞎折腾个啥名堂?”周长河皱紧眉头,盯着那灰扑扑的招牌呛声道:“就你那三寸烂的猫尿量,二两下肚就找不到北,发起疯来能把炕都蹬塌喽!买哪门子酒!”
周海洋利索地跳下车,回头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爹,当儿子的打点好酒孝敬老爹,您就不能赏两句好听的?”
周长河刚想下车骂他,却见儿子已经从店里拎着一个鼓囊囊,泛着浓郁土腥气的老葫芦出来了,沉甸甸的坠手。
周长河张了张嘴,后半截硬话卡在了喉咙里。
周海洋将那酒葫芦稳稳地塞进他怀里:“五斤高粱烧,刘家地窖里存了三年的老酒,够您喝些日子了,回去尝尝味儿正不正。”
那葫芦肚光滑沉实,隐约透着粮食的醇香。
怀抱着那个油亮的酒葫芦,一股浓烈而熟悉的粮食发酵的醇香扑鼻而来,周长河一时有些恍惚,脸上那些严厉的褶皱不自觉地舒展了些。
胖子在旁边适时凑趣:“叔!这可是儿子实打实的孝心酒啊!村里头一份,您老好福气!”
周长河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下巴却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嘴角朝上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哼!算你……还算有这份心!”
他低头,粗糙的指腹在那光滑溜圆的葫芦肚上摩挲了两下。
一股久未被儿子这般直接惦念的暖意,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溢了上来,熨帖着常年被海风吹冷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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