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足鸟
高铁平缓的行驶着,终于在午后时分,停靠在了李不渡记忆深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
相比于大都市的繁华,这里显得安静而陈旧,并不是指设施的陈旧,而是一种感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缓慢的生活节奏和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李不渡背着包走下出租车,深吸了一口带着些许尘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熟悉却又陌生。
他没有耽搁,在附近找了家看起来最体面的服装店,破天荒地买了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还配了条领带虽然打得歪歪扭扭。
换上新衣服,他打了个摩的,报出那个刻在心底的地址——
无足鸟孤儿院。
摩的突突地穿过狭窄的街道,最终在一片略显破旧的居民区边缘停下。
眼前依旧是那座熟悉的、小小的院落,围墙有些斑驳,门口“无足鸟孤儿院”的牌子也褪了色,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和他小时候相比,这里似乎更加冷清了。
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在玩着有些旧的皮球。
看到陌生的李不渡走进来,都停下了动作,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好奇。
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抵触和畏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
李不渡心里明白,这恐怕跟自己正在转化的体质有关。
小孩一般都比较敏锐,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
他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却没有贸然上前。
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落在了院子角落那棵老榕树下。
树下放着一张旧的藤编躺椅,椅上坐着一位老人。
她头发已经全白,在脑后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褂。
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锐利和平静。
正是抚养他长大的陈奶,也称陈奶奶。
她似乎早就坐在那里了,微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当李不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那苍老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李不渡快步走过去,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领带,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陈奶奶,我回来了。”
陈奶奶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目光在他那身别扭的西装上停留了一秒,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像是看什么碍眼的东西一样。
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就移开了目光,继续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榕树,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李不渡对此早已习惯。
陈奶奶一直都是这样,性子冷淡,话少,感情从不外露,表达关心的方式往往是斥责和冷漠。
但他知道,如果她真的不在意,根本不会坐在门口,也不会多看他那一眼。
他讪讪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几个孩子依旧远远地看着,不敢过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和尴尬。
过了几分钟,陈奶奶才像是终于看腻了树,慢悠悠地站起身,瞥了李不渡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愣着干什么?进来帮忙。”
“厨房堆了一堆菜还没摘。”
“哎!好嘞!”李不渡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奶奶走进了那栋他无比熟悉的二层小楼。
厨房还是老样子,狭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柴火的气息。
陈奶奶默默地洗米做饭,李不渡则熟练地拿起地上的菜筐,坐在小凳子上开始摘菜、剥蒜,动作麻利,仿佛从未离开过。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水流声、切菜声和剥蒜的声音在小小的厨房里回响,一种无声的默契流淌其间。
就在李不渡埋头对付一堆洋葱时,一直沉默的陈奶奶忽然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知道为什么,给你起名叫‘不渡’吗?”
李不渡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啊?不知道啊……不是随便起的吗?”他以前也问过,但陈奶奶从来不说。
陈奶奶将淘好的米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擦了擦手,没有看他,目光似乎投向了窗外很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
“那年冬天,特别冷。”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是在菜市场后门那个最大的垃圾桶旁边,发现你的。”
李不渡竖起了耳朵,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陈奶奶说起捡到他的细节。
因为小时候每每问起陈奶奶都会以极其厌恶且后悔的眼神望向他。
随后又带上那么一丝怜惜和庆幸,拍拍他的小脑袋,叫他滚……
“裹在一个破旧的襁褓里,冻得嘴唇发紫,哭都没力气哭了。”
陈奶奶的语气依旧平淡。
“那时候,孤儿院也难,没打算再捡孩子回来了,心肠硬一点,走过去,也就过去了。”
李不渡默默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是,连续好几天,我路过那条巷子,总能听到点动静。”
陈奶奶继续说道:
“有时候是细微的笑声,有时候是猫叫一样的哭声。”
“那天鬼使神差,过去看了一眼。”
“就看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襁褓里爬出来了,正趴在垃圾桶边上。”
“小手抓着旁边乱爬的蟑螂就往嘴里塞,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噗——”李不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陈奶奶像是没看到他的窘态,依旧平静地说:
“我当时就想,这扑街仔,命真贱,肯定好养活。
说不定是老天爷都不忍心收,就给你捡回来了。”
李不渡只感觉到胸口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庆幸中带着一丝操蛋,却听到陈奶奶话锋一转:
“捡回来没几天,就后悔了。”
“啊?”李不渡一愣。
“不是因为你能吃能闹。”
陈奶奶瞥了他一眼。
“是因为你刚捡回来没几天,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眼看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李不渡屏住了呼吸。
“去了旁边李医师问诊才知道是吃蟑螂导致的……”
“医师也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钱给你抓了一副方子,说你‘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活不了了’没法,孤儿院实在没钱……”
“但好在你挺了过来”
陈奶奶的声音里,似乎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但那波澜很快又平息了,“那之后,就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儿。”
“李不渡。”她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你无父无母,别人李医师救你一命,相当于你的再造父母,我询问了他的意见,他同意你跟他姓,就让你跟他姓了……”
“而不渡意思是,鬼神不渡。”
“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又硬生生给你放回来了。”
“希望你以后,命硬一点,别再那么容易让那些脏东西勾了去。”
听完这名字的由来,李不渡不知作何表示,最终只是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那我这命……是挺硬的哈……”
对于自己幼年这些离奇坎坷的经历,他并没有太多感伤,更多的是有一种“老子果然牛逼”的感叹。
陈奶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浑不在意的模样,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她转过身,继续去切案板上的菜,语气重新变得冷淡,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李不渡说:
“其实,根本没指望过你们这些崽子会回来。”
“也不想你们回来。”
李不渡切菜的手停住了,愕然地看向陈奶奶的背影。
陈奶奶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这里,从来就不是你们的家。”
“我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妈。”
“把你们拉扯大,不是为了图你们以后能回来报恩,伺候我养老。”
“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无聊。”
“把你们养大,是希望你们能自己站起来,能走出去,自食其力,好好活下去。”
“将来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有疼你的老婆孩子,那才叫家。”
“那才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指望。”
“你们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比什么都强。”
“别总惦记着我这老太婆和这个破孤儿院。”
“你们一个个在外面孤身寡人打拼本来就不容易,没必要再把我这个老包袱背在身上。”
“更何况,”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
“这些年来,你陆陆续续寄回来的钱,早就够养大十个八个‘李不渡’的了。”
“咱们之间,早就两清了。你不欠我的,也不欠孤儿院的。”
“不必总觉得对我有什么愧疚,没必要。”
李不渡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手下剥洋葱的动作更快了。
辛辣的气味冲进眼睛和鼻腔,刺激得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他怎么会听不懂陈奶奶话里真正的意思?
她是在让他毫无负担地去走自己的路,去过自己的人生。
这种别扭的爱意,对于他这种从未享受过父母之爱的孤儿来说,重若珍宝,砸得他心头发颤,喉咙哽咽。
他不让喉咙里的哽咽发出声,只是更用力地剥着洋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能通过这粗暴的动作宣泄出去。
陈奶奶切好了菜,转过身,看到李不渡低着头,双肩微微地、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她沉默地看了他几秒,苍老的声音平静地问:
“哭了?”
李不渡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圈和鼻子都是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没……没有……剥这洋葱……太辣了……呵呵……”
陈奶奶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他手边剥好的洋葱,转过身去,开始准备下锅炒菜。
厨房里再次只剩下锅铲碰撞的声音和油脂燃烧的噼啪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小小的窗户洒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温暖而安馨。
李不渡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吃陈奶奶做的饭了,毕竟不知道以后何时才能回来。
……
简单的吃了个饭,味道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
但对李不渡而言,香迷糊了。
饭饱之后,李不渡将孤儿院孩子们吃剩的碗洗干净,陈奶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道:
“要走了?”
李不渡愣了愣,半响才点了点头,陈奶奶走近他替他整了整,带的有些歪的领带,开口说道:
“你小子就这点好,不管是怎么深的关系该断的时候一点都不带犹豫的……挺好。”
李不渡深深的看着那满是褶皱的枯手,陈奶奶一言不发的,帮他整理好领带,随后拍了拍他的后背道:
“走吧,我送送你……”
李不渡愣了愣,他之前也有回过几次,但每一次陈奶奶都是点点头就任由他们走了。
门外。
陈奶奶站在屋子的门口看着他,李不渡头也不回的走到院子的榕树旁,他只感觉到怀里一阵温热。
他掏出一看,护符显现淡淡的微光,他转头望向一旁的老榕树,伸手摸了摸:
“……陈奶奶就交给你了。”
无风,榕树却沙沙作响,像是回应他的话……
他回过头,望向陈奶奶,张了张嘴又闭上,许久之后才用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妈……我走了。”
陈奶奶佝偻着身子,望了他许久,道:
“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故事吗?”
“……”
“为什么孤儿院叫无足鸟孤儿院,无足鸟是什么……”
李不渡愣了愣,眼眸微垂,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我知道……”
随后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
……
……
“陈奶奶,我们孤儿院为啥叫无足鸟啊?”
“一群扑街仔三更半夜不睡觉,诡抓你啊。”
“嘿嘿……”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种很奇怪的鸟,它们生来就没有脚,它们一旦飞起来,就绝对不会落地,因为它们一生只能落地一次。
落地,他们就会死去。
所以它们困了就在风里睡觉,饿了就从天空俯冲而下叼着树枝,高草丛上的虫子浆果果腹。
但它们终会有落地的那一天,落地就代表着死亡,也代表了那个地方就是它的归宿,它的家……”
“家?”
“……睡觉,不然把你吊起来打!”
“陈奶奶,陈奶奶!那我们是无足鸟吗?”
“为什么那么说……”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们没有父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们,所以我们只能一直飞!”
“……再不睡觉我就把你们踹出去。”
……
……
……
陈奶奶浑浊的眼睛,望向那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才开口喃喃道:
“你们不是无足鸟,却只能成为无足鸟……”
“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我只能教会你们如何“飞行”,但我教不了你们如何“落地”因为也没有人教过我……”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飞得更远,不要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落地,因为“飞行”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已经落地了……这里就已经是我的家,我的归属了……”
“但你们不同……你们还能飞,不要在我死去的地方盘旋徘徊……你们可以飞得更远……”
“更远……”
……
“展翅翱翔吧……”
“我的小无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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