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靖安营的脊梁
颍川的深秋,本该是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的时节,可这一年的秋老虎却格外狞恶。太阳如同一个烧熔了的白金巨盘,高悬于蔚蓝到近乎残酷的天穹之上,毫不吝惜地倾泻着灼热的光与火。大地被炙烤得龟裂开无数纵横交错的口子,像是干渴至极的巨兽张开的嘴。远处的山林蔫头耷脑,叶子卷了边,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绿意黯淡。唯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鼓噪,那声音混在热浪里,更添了几分烦躁。
荀家庄园后那一片特意开辟出的校场,此刻更是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地面是反复踩踏、掺了石灰夯实的坚硬土质,平日里能扬起半人高的尘土,此刻在烈日的持续烘烤下,仿佛每一寸都在滋滋作响。空气被高温扭曲,视野望去,远处的景物都在微微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波。每一次脚步落下,哪怕是再轻,也会激荡起细小的、肉眼可见的尘埃烟柱,它们在灼热的阳光中飞舞,然后不甘心地落回士兵们汗湿、古铜色的脊背上,或是他们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一百五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汉子,此刻几乎全都赤膊着上身。他们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深浅不一的古铜色,汗水如同无数条蜿蜒的小溪,顺着紧绷的肌肉纹理不断淌下。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汇聚到腰际,然后被粗糙的裤腰吸收,或者直接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便蒸发掉,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尘土混着汗水,在他们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臂膀上,涂抹出一道道泥污的沟壑,看上去既狼狈,又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他们被分为三队,每队五十人,由刘湛亲自指定的三名暂代队率——都是此前在鹰愁涧表现机敏、略通武艺的庄客——带领着,进行着日复一日、近乎刻板的操练。
没有江湖卖艺般花哨炫目的招式,也没有逞个人英雄主义的勇武表演。有的,只是最简单、最基础、也最考验纪律与意志的重复。
“结阵!”
随着队率一声嘶哑的吼叫,士兵们迅速移动。盾牌手快步上前,沉重的木盾“砰”、“砰”、“砰”地紧密连接在一起,瞬间形成了一道粗糙却坚实的木质墙壁。长矛手紧随其后,一根根削尖了头、用火烤硬了的木制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猛地探出,斜指向前方,如同突然冒出一片危险的灌木林。整个小队收缩成一个紧密的、仿佛长满了尖刺的方形铁砣。
“进!”
鼓手敲击着简单的节奏,“咚……咚……咚……”。士兵们听着号令,踩着鼓点,开始迈步。步伐远谈不上绝对整齐,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混杂声响,伴随着沉重的喘息。他们眼神紧盯着前方,想象着那里有汹涌而来的敌人。推进的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步步为营的压力。
“格挡!突刺!”
号令再变。前排的盾牌手猛地蹲下,将身体尽可能缩在盾牌之后,肩膀死死抵住盾牌内侧,想象着格挡劈砍而来的刀斧或者飞来的箭矢。与此同时,后排的长矛手用尽腰腹之力,齐声暴喝:“杀!” 木制长矛带着破风声,整齐地向前猛地刺出!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让周围扭曲的热空气都为之一凝。
“散开!”
方阵闻令,如同被石头砸中的蜂巢,迅速向四周散开,动作带着一丝忙乱,但目标明确。
“再结阵!”
散开的士兵又以最快的速度向新的指定位置奔跑、汇聚,再次组成那刺猬般的方阵。尘土在他们脚下大量扬起,汗水甩成一片细密的水雾。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机械美感。这与当下普遍注重个人武艺、阵型相对松散、往往一窝蜂冲上去混战的传统军队操练方式,截然不同。一些在旁边围观、不用参与今日操练的庄丁或佃户,看着这枯燥又辛苦的一幕,眼神里既有好奇,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有人低声嘀咕:“这刘公子练兵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比老农犁地还乏味……”
而这场枯燥演练最严苛、最不容置疑的监工,便是周仓。
这黑塔般的汉子同样赤膊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块块隆起,贲张虬结,真如铁打铜铸的一般。他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在阳光下如同诡异的图腾,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厮杀。他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猛虎,在校场中央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他那双环眼瞪得如同铜铃,锐利如鹰隼,不,更像是在寻找腐肉的秃鹫,扫视着队列中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一点瑕疵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王老五!” 炸雷般的吼声突然响起,吓得附近树上的知了都噤声了片刻,“你他娘的左手盾牌歪了三指!歪你姥姥家去了!是想让敌人的箭矢从你胳肢窝底下钻进来,顺便给你挠挠痒,然后请俺们全体去吃你的席吗?!给老子端平!用你的吃奶的力气顶住!对!就这个劲头,保持住!下次再歪,老子让你举着石锁站一个时辰!”
被点名的王老五是个敦实的汉子,此刻脸涨得比秋天的柿子还红,吭哧吭哧地拼命调整着盾牌的角度,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仓的目光又扫向另一边:“李二狗!说你呢!突刺!突刺!你那是干啥?给前面的兄弟挠痒痒吗?胳膊伸直!腰腹用力!力从地起,经腰,贯臂,透于矛尖!想象一下,前面站着的就是抢了你家最后半袋粟米、还踢了你家土狗的杜远手下!对!就这个眼神!给老子捅穿他!”
李二狗被吼得一激灵,随即眼中真的冒出火来,下一次突刺,带着风声,凶狠了许多。
“第三队!全体!散开慢了!你们是没吃饱饭,还是脚底板被浆糊粘住了?战场上慢一步,敌人的马蹄就踩到你脸上了!慢两步,你老婆就得改嫁了!慢三步,你娃都得跟别人姓了!都给老子跑起来!快!快!快!” 周仓一边咆哮,一边如同人形暴熊般冲到第三队附近,蒲扇般的大手随手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年轻士兵背上拍了一记。
那小伙子名叫赵犊子,人如其名,长得壮实如牛犊,被周仓这“轻轻”一拍,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脚下踉跄,差点一头栽进尘土里。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分怨言,连滚带爬地跟上队伍,重新结阵。周仓那“轻轻”一拍,他后背已然多了个清晰的灰白掌印,火辣辣地疼。
士卒们对这位周队率是又怕又敬,私下里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周阎王”。怕的是他那雷霆火爆的脾气和能一巴掌拍死牛的力量;敬的则是他不仅要求严苛,自身更是勇猛无匹,而且事事身先士卒。训练间隙,周仓有时会亲自下场演示搏杀技巧,那真是如同疯虎出闸,势不可挡。一套简单的刀盾配合,在他施展出来,充满了血腥的实战气息,那股子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气势,足以折服这些本质上崇尚武力的朴实汉子。而且,周仓虽然骂得凶,但赏罚分明,谁练得好,他看在眼里,偶尔会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夸一句“不赖”,或者赏一碗浊酒,那便是天大的面子了。
与校场上热火朝天、吼声震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点将台上那一道沉默的青影。
刘湛静静地站在以夯土垒起、勉强高出地面丈余的简易点将台上。他今日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相较于周仓那迫人的气势,他显得沉静许多。他的目光,如同古井深潭,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他看到前排那个叫栓柱的年轻后生,因为太过紧张,突刺时同手同脚,把自己绊了个趔趄,旁边几个相熟的士兵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耸动。刘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他看到中间那名年纪稍长、曾经做过猎户的队率,在散开时如何巧妙地利用身边同伴的遮挡,迅速变换位置,眼神警惕如昔日在山林中追踪猎物。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普通士卒的脸上。那一张张年轻的、或是已显沧桑的脸庞,此刻被汗水、尘土和极度的疲惫覆盖。嘴唇干裂,眼神因长时间的专注而显得有些空洞,但在那空洞深处,刘湛能看到一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最初几日,他从这些眼神里看到的是茫然、是散漫、是对于这种枯燥训练本能的抵触,甚至隐藏着一丝对于未来的恐惧。他们当兵吃粮,或许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乱世之中,能活着已是侥幸。
但如今,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不堪,尽管周仓的呵斥依旧如雷贯耳,他们的眼神里,那茫然和散漫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锻造出的坚韧,一种对于命令近乎本能的反应。更重要的,刘湛隐约捕捉到,在这些汉子的眼中,开始闪烁起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或者说,是一种雏形的荣誉感。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是“靖安营”的人,是和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庄丁不同的。
刘湛知道,光有周仓这般严酷的、如同锻打铁坯般的训练,锻造出的或许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但未必是一支有灵魂、有韧性的军队。一支真正能打硬仗、能在逆境中不溃散的军队,需要知道为何而战,需要有一种超越物质的精神支撑。
夕阳终于收敛了些许毒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校场上的温度也随之略有下降。令人筋疲力尽的操练终于结束了。士兵们几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一个个东倒西歪,恨不得立刻瘫倒在地。
但规矩不能废。在队率的督促下,他们依旧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先是走到校场边的兵器架旁,拿起破布,仔细地擦拭保养分配给自己的兵器盾牌。木矛要检查是否有裂纹,盾牌要检查绳索是否牢固,尽管装备简陋,但这已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然后,他们才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走向炊事点。
饭食是刘湛力排众议,特意交代荀衍安排的。不算精美,主要是糙米混着豆子煮成的浓粥,加上一些耐放的腌菜,但关键点是——管饱!每隔三五日,粥里甚至能见到零星漂浮的油花,或者每人能分到一小块咸鱼干。这对于许多出身贫寒、平日里半饥半饱的士卒乃至庄客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在很大程度上,这实实在在的“饱饭”,安抚了士卒们因高强度训练而产生的肉体痛苦和心底的怨气。肚子里有食,心里才不慌。
饭后,是一天中最轻松,也最特别的时刻。
刘湛会准时出现在士卒们聚集的、用茅草和木头搭起的简易营房前的空地上。他没有像寻常将领那样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阶上训话,而是很随意地找了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大石头,拂去上面的浮土,便坐了下来。他示意士卒们围拢过来,或坐或站,不必拘礼。
起初,士卒们还很拘谨,不敢靠得太近。但几天下来,见刘湛态度随和,也就渐渐放松了。此刻,他们围着刘湛,如同一群疲惫的庄稼汉在村头老树下歇脚聊天。
“兄弟们,”刘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抚平着白日操练带来的燥郁,“今日辛苦了。”
简单的五个字,像是一股暖流,让这些紧绷了一天的汉子们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有人小声回应:“不辛苦……” 声音稀稀拉拉,没什么底气,却透着真实。
刘湛微微一笑,目光在几张尤其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缓缓扫过全场:“我知道,很多人心里在嘀咕,或许嘴上不敢说。天天练这枯燥的阵型,左转,右转,前进,后退,突刺,格挡……翻来覆去,有什么用?难道贼人来了,会像木桩子一样排好队,等着我们一排排去刺吗?难道战场上,敌人会跟我们讲规矩,等我们结好阵再冲过来?”
他看到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眼神里流露出赞同和疑惑。就连站在人群外围,抱着膀子监督秩序的周仓,也竖起了耳朵。他出身草莽,习惯了用拳头和义气说话,对于刘湛这种“攻心为上”的手段,始终感到新奇,甚至最初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下来,士卒们的精气神确实不一样了。
刘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我问大家一个实在的问题。若是在山林里,一个人,赤手空拳,对上一头饿极了的花斑猛虎,胜算有几何?”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和议论。一个胆子大点的汉子嚷道:“刘公,那还谈啥胜算?肯定是给猛虎送菜,让它打牙祭了呗!”
“不错。”刘湛点头,神色认真,“几乎是十死无生。但,若是十个人,二十个人,甚至三十个人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结实的木矛,或者猎叉,不再各自为战,而是背靠着背,结成一个圆阵,互相依靠,进退有序,矛尖一致对外。那猛虎,它还敢轻易扑上来吗?”
士卒们安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他们都是颍川人,不少人家乡靠近山区,听过猎户对付猛兽的故事。有人喃喃道:“那……那估计猛虎也得掂量掂量……”
“不是掂量,是不敢!”刘湛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它再凶猛,也怕被从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捅成筛子!我们结阵,就是把我们一百五十个人,变成一头比猛虎更可怕、浑身是刺的巨兽!”
他趁热打铁,提起了他们共同的经历:“我们再回想一下鹰愁涧那一战!杜远的人马,比我们多不多?” “多!”这次回答整齐了许多。 “他们凶不凶?” “凶!” “那我们为什么能赢?靠的是我刘湛武功盖世?还是靠周队率一个人能杀光他们全部?”刘湛的目光扫过周仓,周仓配合地咧咧嘴,露出一个“那倒也未必不能试试”的凶悍表情,引得士卒们一阵低笑。
“都不是!”刘湛自问自答,语气激昂起来,“我们靠的就是结阵!靠的是你帮我挡住侧面砍来的刀,我帮你捅穿正面冲来的敌人!靠的是令行禁止,一百多人如同一个握紧的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量!靠的是信任,是把你的后背放心地交给你的兄弟!”
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下,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扉:
“我们这支队伍,叫‘靖安营’!兄弟们,你们可知,何为‘靖安’?”他顿了顿,不等有人回答,便铿锵有力地说道,“靖,是平定!安,是安宁!我们靖安营,就是要扫平颍川地界上,所有祸害百姓的贼寇匪徒!就是要保境安民!让我们的父母,不再半夜被踹门声吓醒!让我们的妻儿,不再担心被乱兵掳掠欺凌!让我们脚下的这片颍川土地,重归太平,能安心种地,安稳过日子!”
他指向远方,仿佛能穿透暮色,看到那些受苦的村庄:“我们手中的刀枪,不是为了去欺压良善,不是为了去争权夺利,不是为了给哪个大人物当看门狗!我们是为了——守护!”
“守护我们身后,那或许残破但却温暖的家!守护那些手无寸铁、指望我们保护的乡亲父老!”刘湛的声音带着一种灼热的情感,“也许,现在有人觉得,我刘湛在这里说的是空话、大话。是画一张大饼给你们充饥。”
他的语气转而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赌咒发誓的狠劲:“但我刘湛,今日就在此,对着这皇天后土,对着我们靖安营全体兄弟立誓!只要我刘湛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任何一个兄弟!只要我刘湛活着,站在你们前面,就绝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我们要立的功业,是实实在在保护了百姓的功业!我们要博的前程,是让我们自己,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挺直腰杆、安稳种田、不再受人欺辱的前程!”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华丽辞藻,只有最朴实、最直白,甚至带着些泥土气息的话语。然而,正是这些话语,如同重锤,句句敲打在这些大多出身贫寒、或是深受战乱之苦的士卒心坎上。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被黄巾军害得家破人亡?有多少人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有多少人仅仅是为了在这乱世中,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刘湛的话,像是一颗火种,投进了他们早已干涸或冰冷的心田。让他们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每日在这尘土飞扬的校场上流下的汗水,付出的艰辛,似乎有了超越仅仅“混口饭吃”之外的、更沉重也更光荣的意义。不是为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为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人群中,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许多汉子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有人偷偷抹了把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东西。
周仓抱着膀子,依旧那副凶悍的表情,但他看向刘湛背影的眼神,那抹复杂的光芒更盛了。他或许不完全理解这种“大道理”,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经过刘湛这一番话,眼前这群士兵的精气神,仿佛被无形地拧紧了一扣,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这或许,真的比单纯的打骂和犒赏更管用。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汗水、尘土、呵斥、饱饭和夜晚的“谈心”中,飞快流逝。
靖安营的面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队列阵型越发纯熟,推进、转向、散开、集结,动作渐渐有了行云流水般的顺畅感。士卒之间的配合也愈发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同伴便能心领神会。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形的凝聚力,如同春藤缠绕大树,悄然滋生、蔓延。他们开始自觉地以“靖安营”的身份为荣,对外人提起时,会挺起胸膛说“俺是刘公麾下靖安营的”。一种初步的集体荣誉感,开始在每个人心中萌芽。
这一日,午后刚过,太阳依旧毒辣。刘湛正与周仓在校场边缘一棵勉强提供荫凉的老槐树下,商议着是否要设法筹措一些弓弩,开展最基础的远程射击训练。毕竟,总不能每次都等敌人冲到眼前再结阵。
“弓弩可是金贵玩意儿,”周仓挠着络腮胡,眉头拧成了疙瘩,“咱们这点家底,别说制式强弓了,就是猎弓也难凑齐二三十把。弩更别提,那玩意儿官府管得严。”
刘湛正要说话,却见荀衍带着一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焦急之色的使者,脚步匆匆地径直朝校场赶来。那使者一身郡府差役的打扮,靴子上沾满了泥泞,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刘湛心中一动,与周仓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迎了上去。
“刘兄!郡府急令!”荀衍顾不上寒暄,脸色凝重地将一卷盖着官府印信的竹简递给刘湛,同时语速飞快地说道,“刚接到的紧急军情!探得逆贼袁术麾下部将刘详,引兵数千,已出鲁阳,兵锋似有北上侵扰我颍川之意!郡守大人命我等即刻起加强戒备,尤其要确保阳翟城至我荀家庄园一线安危,严防敌军渗透、劫掠!”
刘湛迅速展开竹简,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内容与荀衍之前所说大致相同。他的脸色沉静如水,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等了这么久的刘详,如今终于算是来了!
周仓在一旁,闻言非但不惊,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兴奋与残忍的狞笑,瓮声瓮气地道:“他娘的!来得正好!老子的骨头都快在操练场上生锈了!正好拿这刘详的人头,给俺们靖安营开开荤,祭祭旗!”
刘湛却比他冷静得多。他没有理会周仓的战意,转向荀衍,沉声问道:“衍兄,郡府传来的消息,可有说明敌军的具体动向?兵力究竟几何?是步卒为主还是配有骑兵?装备如何?粮草辎重情况可知晓?”
荀衍摇了摇头,忧色更重:“详情尚不明确。传递消息的探马也只远远望见大队人马出动。但这刘详,听闻乃是袁术麾下颇受重用的骁将,并非无名之辈,不可小觑。郡守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等依托庄园坞堡之险,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必要时,可向阳翟城求援。”
刘湛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粗糙的边缘。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固守?依托荀家庄园坚固的坞堡和这段时间储备的粮草,确实能坚守一段时间。但一味被动挨打,绝非他的风格,也绝非靖安营的出路。乱世之中,消极防御,等于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锐芒,抬起头,语气坚定:“固守自然要固守,庄园是我们的根本,不能有失。但若一味龟缩坞堡之内,被动等待敌军来攻,非良策!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永远只能疲于应付。我欲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荀衍吃了一惊,“刘兄,我们兵力不过一百五十,敌军数千,这……”
“非是正面决战。”刘湛打断他,解释道,“是眼睛和耳朵的出击。至少,我们要摸清敌军的虚实!知道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走的哪条路,士气如何,装备怎样!”
他猛地转向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的周仓,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充满威势:“周仓听令!”
“末将在!”周仓精神大振,抱拳躬身,声若洪钟。
“命你即刻从全营中,挑选三十名最机敏、最敢战、脚力最好、且对颍水南岸地形熟悉的弟兄,组成精锐斥候队!由你亲自带领,携带三日干粮和信号焰火,即刻出发,前出至颍水南岸,严密侦察敌军刘详部动向!”
他盯着周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记住你的任务!以探查为主,摸清敌军主力位置、行军速度、兵力配置、粮草辎重情况为首要!非必要,不得与敌军接战!尽量避免暴露行踪!我要的是准确的消息,不是无谓的伤亡!明白吗?”
“得令!”周仓再次抱拳,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红光,“刘公放心!俺周仓省得!定把刘详那厮穿啥颜色的底裤都给您打探清楚!” 他这粗鄙却自信满满的话语,冲淡了几分紧张气氛。
说完,周仓不再耽搁,转身便如一阵黑色的旋风,大步流星地冲向正在休息的队列,开始用他那炸雷般的嗓门点名选人。
荀衍看着周仓离去的背影,依旧有些担忧:“刘兄,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周将军虽勇猛绝伦,但毕竟人马稀少,一旦被敌军发现,陷入重围……”
刘湛的目光投向校场上那些虽然刚刚结束操练、疲惫不堪,但听到可能有战事、眼神瞬间燃起火焰的士卒们。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语气却异常平稳:“衍兄放心。元福(周仓字)有万夫不当之勇,更兼粗中有细,并非一味莽撞之徒。况且,他对颍川地形的熟悉,远超常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连敌军虚实都不敢探、不能探,我等与瞎子、聋子何异?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正是检验我靖安营成色的第一道考题!也是磨砺了许久的剑锋,第一次见血之时!”
他望向南方,那里是颍水的方向,也是未知的敌踪所在。天边的云霞被夕阳染得一片血红,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靖安营的脊梁,这一百五十个被汗水、尘土和信念初步凝聚在一起的汉子,能否在真正的战场上撑起未来的惊涛骇浪,答案,即将在这烽烟中揭晓。
校场上,被选入斥候队的士兵们正在周仓的咆哮声中迅速准备,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决然。而那些留下的士兵,则望着同伴,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关切,也有对未知战事的忐忑。
刘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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