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问君

面相和善的妇人手里端着些谷米，大约是要赶早去做饭。

“小伙子看着是没什么大事了，年轻就是好，睡一觉就生龙活虎了，倒是带你来的那位姑娘伤得不轻，她当时只让我们救你，也没说她自己也受了伤，那可是伤在要害，迟些怕就没命了，小公子，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

承景帝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耐心地听人絮叨了。

起初他还有些疑惑，但听着听着，昨日在密林里遭遇的一切便都涌了上来。

姑娘？阿姐！

承景帝急切地喊道：“她在何处？快带朕去见她！”

承景帝嗓子还有些哑，说得又急，妇人没太留意他的自称。

“就在我们住的那间屋子，这会儿大家也都起来了，那我就带你过去看看，免得你担心。”

简陋的草屋内只剩下几个年幼的小女孩儿还睡在草席上。

承景帝只一眼看到了睡在榻上的楚姮。

他大步冲进屋内，却又突然生了怯。

是阿姐吗？

如果昨日的一切都不是梦，那张脸，那个人，明明就是阿姐。

所有人都说阿姐丑陋，貌若夜叉，那是因为他们都没见过阿姐毁容前的样子。

是啊，阿姐早已经毁了容貌，阿姐早已经……死了。

不！

他一定要再看一看，看清楚。

承景帝迟疑着一步步走向床榻，床上的人忽然出声。

“站住。”

承景帝便真的听话站住，眼神越发复杂。

连声音都很像。

楚姮捂着心口坐起来，看向承景帝的脚下，说道：“看路。”

承景帝这才发现是自己险些踩到了睡在地上的小女孩儿。

这几年承景帝过得浑浑噩噩，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在乎任何人，他为什么要管一个小女孩儿的死活？

可是面对这张和阿姐一模一样的脸，承景帝默默让到一边。

阿姐说话，他总是不敢不听。

楚姮将承景帝带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忍着心口的疼，屈膝行礼。

“此处人多眼杂，为了陛下的安全，臣女只能隐藏陛下的身份，谎称你我二人是兄妹，臣女僭越还请陛下见谅。”

臣女？

承景帝仔仔细细打量着楚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你是沈家三小姐？”

楚姮点头：“家父正是宁平侯沈愈。”

明知不可能，但这一刻，承景帝的奢望还是破灭了。

他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已经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活过来？

“这是何处？朕为何会到了这儿？”

“此处是盛京西郊。”

楚姮说着，指向不远处的黑杆大旗。

“那里便是西郊草场，昨日陛下受惊昏了过去，臣女本想带陛下回营帐，可途中却遇见了两名蒙面刺客。

“臣女被他们所伤，后来又得知密林中的猛兽全都发了狂，失去了控制，臣女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冒险，又怕途中再遇到刺客，只能暂时将陛下从西郊草场带离。”

承景帝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周围：“你是说，这是盛京西郊？”

楚姮说道：“陛下也觉得不可置信吗？可这的确就是天子脚下。”

承景帝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有些恼怒：“你放肆！”

楚姮因心口受伤，唇色微微有些发白。

见她如此模样，承景帝的恼怒便不由自主淡了三分。

楚姮仰头看着承景帝，如今的承景帝已经十八岁了，又长高了许多，可眉眼之间却蒙着一层被酒色浸染出的颓丧阴郁。

嗯

这不再是那个她记忆中胆怯依赖她的少年。

“臣女昨日和这里的百姓们聊过，得知他们原本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却没有这般逼仄，是因为陛下要建西郊草场，一而再地侵占他们居住的地方，将他们逼到了如今这般艰难的境地。

“臣女初到京城，对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也许陛下会降罪于臣女，但臣仍是想问一句，这些事陛下您可知情？”

楚姮虽姿态摆得谦卑，但承景帝从她语气间听不出有半分的恭顺。

承景帝有些恍惚……对方这样子真是像极了阿姐曾经问询他功课时的模样。

承景帝闷哼一声，道：“不是朕要他们建的。”

楚姮实在太了解承景帝了，一看便知，主意虽是秦家人定的，但承景帝也是知情的。

承景帝又补充了一句：“朕不知道这里会是这样。”

“臣女还听说，这里住了很多从湛卢军退下来的伤残旧部，官署之所以要建西郊草场，一是为权贵享乐，二是为了逼迫这些湛卢军旧部离开盛京。”

楚姮一边说着，一边留意承景帝的神情，见承景帝眼神躲闪，她便明白了。

承景帝什么都知道。

承景帝被楚姮的视线所迫，恼羞成怒：“你是在质问朕吗？你好大的胆子！”

楚姮神色漠然，垂下眼帘。

她道：“臣女不敢，臣女不是要质问陛下，臣女只是不明白，陛下，湛卢军难道不是您的子民吗？他们曾为大齐出生入死，因落下一身伤残才不得不离开军营，这样的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落得如此境地？

“陛下，建西郊草场不是您的意思，可这大齐的江山是您的，这些百姓也是您的。

“千秋万代之后，史册落笔，要被后世诟病的人也不是那些提议建草场欺百姓的佞臣，而是陛下您，陛下九五之尊，何以要被奸佞小人玷污圣名？”

承景帝怒道：“沈明月，你不要以为你顶着这张脸就能在朕面前放肆，朕告诉你，不管沈愈是如何调教你的，但你不是镇国长公主，朕随时可以赐你死罪！”

楚姮心中满是嘲讽。

即使她是镇国长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说死便死了吗？

楚姮失笑出声：“沈明月？陛下，这是沈侯爷为臣女起的名字，但臣女原本有自己的名字，臣女叫楚姮。”

承景帝拧眉：“这个名字不是你该用的。”

楚姮丝毫无惧：“是因为镇国长公主吗？臣女回京数月，也听闻陛下对她甚是怀念，既然陛下如此在意她，那若是她在天有灵，知道自己最看重的湛卢军竟然被欺辱至此，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她是会伤心，还是会愤怒？陛下，您说她会不会恨您？”

承景帝眼窝深邃，盯着那些在尺寸之地艰难行走的百姓。

他沉声说道：“朕也不想如此待他们，但他们想要的太多了，人要活着就不能太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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