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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和贞贞玩得快乐极了,不时嘎嘎笑。到底是一个才两岁多点儿的孩子,玩得高兴就完全忘了妈不妈的。可怜的宁宁,你又怎能知道两个女人“勾结”起来正设下计谋对付你呢?如果你将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也知道了这一天我们两个女人是怎样合谋对付你的,你会做何想法呢?会感激我们呢,还是会咒骂我们呢?无论感激还是咒骂,只能由你了!只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正直的男人!不……不能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弃儿!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
徐淑芳碰碰她的手。
“没想什么。”
“可你分明是在想什么。”
“真没想什么。”她掩饰地问,“贞贞也算是我们的同谋吗?”
徐淑芳又苦笑起来:“也算,也不算。我只是嘱咐她听我的话,我要她叫我‘妈妈’时,她得甜甜地叫。她表现不错,是不是?”
徐淑芳每苦笑一次,她的内疚便增加一重,尽管她自己的每次笑,也总是苦的。
“是表演不错!”她纠正道,努力用诙谐使谈话轻松。
徐淑芳又碰碰她的手,低声问:“你不至于觉得宁宁是种负担吧?”
“你怎么会这样以为?”她惊愕了。
“别生气,今后你要为宁宁操的心多着呢!”
“可我是他的母亲呀!”
徐淑芳不再说什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都瞧着宁宁,徐淑芳分明也开始想什么了。
她说:“贞贞真是你的女儿就好了。”
徐淑芳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想有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
“贞贞要是你的女儿,将来就嫁给我的宁宁,那多好!”
“是啊,那多好。可是谁知道他们能不能相爱呢!”
“我们替他们做主呀!”
“那不成包办婚姻了?”
她们都笑了起来。只有这一次笑得都不苦。
后来,徐淑芳说:“我去给贞贞买冰淇淋。”
她说:“也给宁宁买一只。”
徐淑芳说:“应该你自己给宁宁买。”
她说:“咱俩一块儿去买。”
徐淑芳说:“你错了。应该等我买回来,给了贞贞,贞贞吃着,宁宁看着,你再去买。”
她明白了徐淑芳的用意,就坐在长椅上等。
一会儿徐淑芳买回来了,对贞贞说:“贞贞,先别玩了,过来吃冰淇淋。”
贞贞就停止了跟宁宁玩耍,跑到“妈妈”跟前去接过冰淇淋吃起来。
宁宁馋涎欲滴地在一旁看着。
“贞贞,好吃吗?”
“好吃。”
“谁给买的?”
贞贞聪明地回答:“妈妈买的。”
真是一个理想的合谋者!一个骗局的小小参与者。
宁宁看了贞贞一阵,又看着徐淑芳。徐淑芳却不理睬宁宁。宁宁看了徐淑芳一阵,又看着她。
她柔声说:“宁宁,过来,到妈妈这儿来。”
宁宁便向她走来。
她抱起宁宁,问:“宁宁,你也想吃冰淇淋吗?”
宁宁说:“想吃。”
她说:“那妈妈抱你去买。”
她就抱着宁宁去买了一只冰淇淋。
她和徐淑芳并坐在长椅上。她怀抱着宁宁,徐淑芳怀抱着贞贞。
她内心里暗暗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徐淑芳悄声问:“你带的钱多吗?”
她说:“两三块钱呢,够花的!”
徐淑芳说:“两三块可不够,一会儿还有你买的呢!我为贞贞花钱的时候,你也得为宁宁花钱。咱俩今天就比着做宠爱孩子的母亲吧!”说罢,掏出钱包,抽出十元钱,塞在她手中。
她发窘地说:“那算你借给我的。”
徐淑芳正色道:“你若还我就等于侮辱我。”
你真好。她想。歉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
她脱口而出地说:“我喜欢你。我们认干姐妹吧!”
徐淑芳也笑了,温和地说:“我也喜欢你。我比你大,当然是姐姐了。”
宁宁和贞贞吃完冰淇淋,在徐淑芳的提议下,她们抱着两个孩子过了一次江桥。
自从一九八〇年初那个夜晚,她和王志松一起踏上过一次江桥之后,她再也没有踏上过江桥……
那个夜晚真冷。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大。那个夜晚月亮也被冻得惨白……
宁宁从没置身于江桥那么高处,望着滔滔江水显出了惊奇和害怕的样子,双臂紧紧搂抱住她脖子,服服帖帖地偎在她怀抱中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宁宁,别怕。妈妈抱着你呢,你不会掉下去的!”
她心中充满了母亲的柔情。
下了江桥,她们又抱着两个孩子乘公共汽车去到动物园,各自买了一个塑料袋儿,蹲在小河边,用各自的手绢为两个孩子捞蝌蚪,各自都捞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蝌蚪。看到两个孩子非常喜爱小蝌蚪,她们捞得很起劲儿。忽然管理员走来呵斥,还要罚款,她们面红耳赤地将蝌蚪放入河中。
宁宁和贞贞大为沮丧,几乎哭了。
于是徐淑芳提议去给孩子们买金鱼。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五条小金鱼,她也给宁宁买了五条小金鱼,装在塑料袋里。
她们又分别抱起宁宁和贞贞去乘木马……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
逛商店的时候,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一个布娃娃,她给宁宁买了一把激光手枪。
她处处显出是比徐淑芳更肯满足孩子愿望的母亲的样子。在这一场“戏”中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宁宁对她的感性认识推向理性认识的飞跃阶段,徐淑芳时时提醒她勿操之过急。
后来两个孩子困了,在她们怀中睡着了。
她们也累了,坐在向阳的长椅上休息。
徐淑芳见宁宁的一只小手伸入她衣襟里,对她苦笑。
她也无可奈何地苦笑。
徐淑芳说:“宁宁在我那儿第一次这样时,我脸都红了。”
她说:“我也是。”
徐淑芳说:“不是自己的孩子,最初总有点儿觉得别扭。”
她说:“像一只陌生男人的手。”
“我以为你改正了宁宁这个坏习惯呢!”
“我想不出好办法啊。”
“这个坏习惯可不是我给宁宁养成的。”
“我知道不是你,是志松他母亲。”
“他母亲在世时,你见过吗?”
“见过。”
“瞧我问的,你怎么能没见过呢!上中学的时候,你经常到他家去玩,是不?”
“是的。那么多女同学迷上了他这个冰球队长,我也迷上了。想想那时候我自己迷他迷得真可怜。”
“告诉我真话,你后悔过没有?”
“后悔什么?”
“后悔十一年中心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包括和他结婚。”
“不。我永远不后悔,我永远感激他;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常常感到生活得很累……”
“不累的生活不太可能属于我们。”
“你后悔过没有?”
“我?”
“你后悔过爱上郭……没有?”
“没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爱的人不遭不幸。是爱,就不后悔,也不忏悔。”
“他好吗?”
“他好。”
“他好你也得忘记他。你不要被他统治着你的心、你的情感,你得忘记他,他死了。女人不应该把感情奉献给一个死去的男人,无论他是多好的男人。就这么回事儿!男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全心全意爱他们。他们死了以后,我们应该尽快地忘记他们。这个道理简单而明白,也肯定是每一个男人都乐于接受的!根本上就应该这么回事儿!”
徐淑芳没有马上回答什么,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她的话。
忽然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早春的第一阵雷。她们不经意间,天阴了。
徐淑芳说:“要下雨了。”
她仰脸看着天,真是要下雨了。
徐淑芳又说:“那我们分手吧,都赶快回家,别让孩子们淋着!”
“分手吧。”
她们对视片刻,同时转身,各奔东西。
她那番坦率的话没有得到徐淑芳的回答,心里颇有些不安,唯恐徐淑芳会将她视为一个缺少真实感情的女人。而她深知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女人,也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吴茵!”
听到徐淑芳叫她,她立刻转过身去。
徐淑芳已走出了很远,对她喊:“今天是预演,下个星期天,我们就在这张长椅见,怎么样?”
她也喊:“行!你还要抱着贞贞来!”
“你得满怀信心!”
“有你配合,我不动摇!”
她和宁宁还是被雨淋着了。
五条小金鱼连同塑料袋掉在人行道上,她抱着宁宁蹲下身去捡。一个男人匆匆奔跑而过,一脚踩在塑料袋上,五条小金鱼被蹂死了三条。活着的两条在方砖人行道上蹦,她单手抓了几次没抓起来,眼睁睁瞧着大雨将它们冲入了下水道……
回到家里,王志松严厉地问:“你抱着宁宁到哪儿去了?”
她说:“玩去了。”
他恼怒地训斥:“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你还有心思玩!”
他却没有想到应该撑把伞在街口迎迎她,这些方面是他结婚后再也没有想到过的。
她一句也没解释,有意对他隐瞒实情。她想宁宁开始叫她妈妈了,她要让他获得意外的喜悦。
第二天宁宁却发烧了,接连三天不退。
三天内他无休无止地谴责她。她默默听着。
“都怨你!你出的好主意!”她在电话里对徐淑芳发脾气,她太感到委屈了,她心里的委屈总得对谁宣泄宣泄啊!
“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吴茵,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你可要好好照看宁宁啊!宁宁的高烧如果还不退,你一定要再打电话告诉我呀!你听见了吗?你就对他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完全是我的罪过……”徐淑芳认罪不已。
幸而宁宁的高烧隔日渐退了。
“喂,淑芳,宁宁的高烧退了!”她又给徐淑芳打了一次电话。她不难想象到徐淑芳会处在怎样的一种不安状态之中。
“……”
徐淑芳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大声对着话筒重复:“宁、宁、的、高、烧、退了!听清了吗?”
许久,话筒中才传来徐淑芳的声音:“听清了……”声音很小很小。
“你为什么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呀?”
“……”
“我还要告诉你,宁宁,他叫我妈妈啦!”
由于激动,她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
“今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我正俯身瞧着他的小脸儿,他那双大眼睛也定定地瞧着我。我和他就那么互相瞧了很久……后来,他的小嘴儿动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妈’字!我以为我听错了,急忙问他:‘宁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那双大眼睛仍然那么定定地瞧着我,我以为我真听错了,转身去拿桌上的药。就当我刚刚转过身的时候,他又说:‘妈妈抱……’清清楚楚的三个字!我一下子就把他抱了起来……喂,喂,我的话你全听见没有啊?”
“……”
“喂,喂,徐……”
“全听见了……”
“你……你哭了?”
“没……”
话筒中传来抑制着然而无法抑制的哭声。
她不知再说什么好,握着话筒发愣。
“徐淑芳……谢……”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当天徐淑芳又给她打来电话,试探地问:“下个星期日我们还见面吗?”
她回答:“那当然!”
但是下个星期日徐淑芳却没有带着贞贞。
她问:“怎么不带着贞贞来?贞贞配合得很好呀!”
徐淑芳说:“借不出来了。她爸爸妈妈要带她到姥姥家,不好意思再开口借了。”
她们都叹息了一阵。
看来她们都不是那类善于做戏的女人。失去了贞贞恰到好处的配合,她们在宁宁面前一时都不能胜任愉快地进入角色。当宁宁用他那双单纯而明亮的眼睛瞧着她们时,她们都不免有点儿感到羞耻,也都有点儿感到难过。她们是太作践这孩子的小心灵了,他才两岁多呀,却不得不对真伪进行判断!却不得不对两个大人进行感情上的重新认识重新估价重新选择!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多么冷酷的计谋!然而她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们心理上都负担着不轻的罪过感。
“今天还得你是主角。”
“不,今天你是主角。你要记住,我不是宁宁的妈妈,你是。我根本不喜欢宁宁,你喜欢。你今天仍要处处表现对他的爱。我呢,仍要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就是了……”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冷漠地盯着宁宁。宁宁已经有些怕她那种目光了,宁宁躲避着她的目光。
那一天很明媚,公园里有很多人。她们玩得却并不开心,宁宁也不怎么开心。她始终抱着宁宁,徐淑芳跟着她走。她抱累了,说:“宁宁,让阿姨抱一会儿吧?”
宁宁就在她怀中扭转身,搂住她脖子,生怕她硬将他塞到徐淑芳怀里。
那一天她给宁宁买了许多小玩具。
而宁宁每一次指着什么玩具嚷着说“要,要……”的时候,徐淑芳便呵斥:“什么都想要!不许要!”
徐淑芳买了一枚香币,分手时,将香币放入她兜里,说:“我只能推断出宁宁是属羊的,但不知道他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就当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六日吧!这是一枚生日纪念香币,宁宁长到三岁时,你送给他吧!”
她攥住徐淑芳的手,说:“徐淑芳,真难为死你了!”
徐淑芳微微一笑,抽回手,说:“生活中,谁也免不了为难谁几次。”
她对宁宁说:“宁宁,跟阿姨再见啊!”
宁宁是会说“阿姨再见”的,却不肯说,朝别处望。
徐淑芳注视着她说:“吴茵你再也别跟宁宁提起我了。等你在宁宁心中的妈妈地位巩固了,能让我做他的姨妈妈,我就非常非常知足了!”
她点了点头。那一时刻,她又想哭。
徐淑芳向宁宁伸出只手,似乎要抚爱宁宁一下,却没有,猛转身走了。
那枚生日纪念币散发着一股檀香……
她明白徐淑芳为什么希望四月二十六日是宁宁的生日——这一天是她和王志松结婚的日子……
宁宁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妈妈会让你知道这一切……也许妈妈永远不会让你知道这一切……
到了那孩子三岁生日那一天,她为他拍了纪念照,为他买了一个小型的生日蛋糕,将那枚香币郑郑重重地送给了他,要他记住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几巴掌。她第一次打他,她是真生气了。因为他趁她不注意,从床上爬到桌上去,将热水瓶碰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幸亏他自己没被刚灌入的开水烫着。
他当然哭了。
她不理他,任他哭。
后来他可怜巴巴地缩在床角说:“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她终于心软,将他抱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是他的母亲了,他真正是她的儿子了。因为她在他淘气的时候已有权教训他了,而他并不恨她,甚至也不怕她,只是寻求挨打后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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