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床上移到墙壁上去了。

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明的,对于他们也肯定是个好王八蛋。他们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却不见得感激为他们付钱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挣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些孩子居然玩儿得非常老练,非常油滑,非常刁。他们横冲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惊慌失措时,一个个感到那么开心!而他们能敏捷地闪避过别人的碰撞时,一个个又表现得那么自信,那么骄矜,仿佛不可一世。与其说他们在享受快乐,毋宁说他们也是在从小演习将来闯荡社会的本领。

碰碰车场上的主角当然是那些年轻人,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她们的车辆旁,大抵有他们的车辆保护着,如同骑士保护贵妇。他们要在这里寻找的是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那可能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玩乐之中捕捉情爱的感觉。他们——是他们,而不是她们——掏钱包时可绝不发任何诅咒之词。也许因为他们是在为姑娘们付钱的缘故。他们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就买下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票,以示自己将来是绝对养得起一个爱玩碰碰车的老婆的。

她听到一个小伙子瞥着一位当父亲的,讥笑地对自己的姑娘说:“没钱就别到这儿来现眼嘛!”

那位当父亲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去。而那孩子双手抓住碰碰车场的铁栅栏,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气得那位当父亲的几次举手要打孩子,却又舍不得打。

她的小伟看不过去,替那孩子买了两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为孩子花钱!”当父亲的红了脸向她的小伟解释,“我是没带那么多钱!他已经玩两次了,这孩子,太不像话!”

收票的小伙子,仰脸望着天空,一边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楂,一边说:“既然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来玩,为什么预先不把钱包塞鼓点儿?”

那当父亲的脸就更红了。孩子已经进入碰车场,坐在车上横冲直撞起来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小伟解释着:“我真是没带那么多钱!忘带了!家里有的是钱!上星期在‘东来顺’请客儿,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这年头,花几个钱算什么?敢挣敢花!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忘了多带钱,您看还就是忘了,家里有的是……”那已经不是解释,而是在声明。也不是在仅仅向她的小伟声明,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人声明——我不是缺钱花的人!我是个趁钱的人!家里有的是钱!今天出门忘了多带些……

她的小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伙子似乎不那么相信,继续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楂,仍仰脸望着天空说:“您家里再趁钱也别宣传起来没完没了啊,小心溜门撬锁的盯上您!”

人们在向贫穷告别。不,不是在向贫穷告别,更是在向以穷为荣的时代告别。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钱来出手大方的人们都那么富有。她看得透彻,那些人都是在显示富有。她明白了,穷,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怜悯和同情。也许恰恰相反。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上等人了。她仿佛细微地觉察到,一个以富有为荣的时代正在悄悄地逼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为他们表演节目。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都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怎样才能真正富有起来也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恐怕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前地就爬将过来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对它诚惶诚恐的遍地皆是的生灵,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农妇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拨拉着。它将用它的爪子对社会进行重新排列组合。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留待人自己去对付。

普遍的人们对付得了贫穷吗?贫穷不是一向都由国家来对付的吗?人们不是一向习惯了说那样一句话——“依靠政府”吗?而“政府”又去靠什么呢?

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红着脸喋喋不休地宣扬自己“家里有的是钱”的父亲家里果真“有的是钱”。因为他那双“盖儿鞋”太破旧了,已经穿扁了,像两辆敞篷车。

她从周围人们对那位做父亲的男人表示出的怜悯的微笑之中,也窥见了人们对自己的普遍的隐藏的怜悯。

她十分怀疑仅仅靠工资便能维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阔的面子。

人们害怕自己不像一个趁钱的人似乎更甚于害怕真实的贫穷。

而她却是很实际的。她竟不想玩碰碰车了,她舍不得花两元钱玩五分钟,她认为这个地方“出售”的快乐是高价的,高价的快乐不属于待业者。可是她的小伟已替她买了玩三次的票。她主张退掉两张票,她说她只玩一次就够了,她说她玩三次之多也许会头晕。他却说,要玩,就玩个痛快。头晕了,就退场。她说那样不是浪费了票,太不合算了吗?他笑笑说,人在玩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合算不合算。难道他也学会伪装趁钱的人,学会充阔了吗?

他自己却不玩,他说他早就玩腻了。他伏在铁栏杆上望着她玩。第一个五分钟里,她那辆碰碰车简直就不是车,是个“嘎儿”。被别人的车撞头撞尾,撞得滴溜溜乱转。她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瞪大着一双眼睛,紧张极了。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们居然也敢于欺负她,经过串通似的,这个冲过来,那个冲过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抬头望他。

他只是伏在铁栏杆上冲她不以为然地笑。

第二个五分钟里,她镇定了许多。那些玩得相当油滑的孩子们,不太能随心所欲地欺负她了,她学会了躲闪。在左右躲闪之中她学会了进退,在进退自如之中她学会了敏捷地操纵自己的路线。这时她才体验到了快感和乐趣,体验到了游艺着的自信。每躲闪一次不安分的恶作剧的孩子的“进攻”,她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胜利的喜悦的欢呼,并且骄傲地向他招一次手。他则在场外为她大鼓其掌。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缩小了十岁。

第三个五分钟里,她自己也变得像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一样不安分了。她也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她那种横冲直撞带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蛮劲儿。那些欺弱怕强的调皮的孩子们纷纷回避着她了。那些在游艺的时候也尽量不失文雅或尽量装出文雅模样的姑娘们,也纷纷回避着她了,如同贵妇淑女们回避不拘礼节的吉卜赛人。孩子们和姑娘们分明都有点儿怕她了。由怕人而使人怕,这使她内心里特别高兴。她简直有点儿得意忘形,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年来,不,十几年来,不,也许还要长久,也许从她的童年时起幼年时起,就被生活被周围的环境被自己对自己合乎种种规范的要求压制得几乎彻底泯灭了的,不甘羁绊的天性,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生平第一次游艺的碰碰车场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游艺场外的郭立伟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嫂子。他觉得这个自己以为很熟悉的女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态,不复是一个娴静的、循规蹈矩的、被忧郁愁苦所沉重压迫着的女人了。她驾驶着碰碰车的姿势何等的潇洒!她眼睛里闪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她满脸都是一个大强者的自信!她分明不屑与那些曾欺负她的调皮的孩子们周旋了。她是怎样地在别人面前抖擞着自己的威风啊!她竟开始故意去冲撞成双成对的“鸳鸯车”了!那些姑娘们表情紧张,乱了方寸,甚至惊呼起来的时候——她那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带着股蛮劲儿的冲撞,大有将人家连人带车撞翻几个个儿的凶猛之势,引得那些奋不顾身的“骑士”们慌忙救驾。而她却又灵活又敏捷地一偏车头,与人家擦车而过,造成一种险象,使人家虚惊一场。她的嘴角上就会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终于她激起了那些“骑士”们的“公愤”,他们联合起来,形成攻守同盟,对她进行“围剿”和“讨伐”,于是在游艺场上展开了一场“车战”。她毫无惧色,表现相当骁勇。她在“围剿”之下左突右冲,有时连连被撞,却镇定自若。“骑士”们都一个个冷落了保护对象,在与她一个人的角逐之中,似乎获得了更大的游艺乐趣和快感。她在单枪匹马的“鏖战”之中,显得更其潇洒,更其逞强,更其自信,更其睥睨一切人了。正当她像位骁勇无比的女将似的,与那些“骑士”们“鏖战”得胜负难分,不可开交之际,第三个五分钟结束了。

她一离开游艺场,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给她十五分钟的票。

她说:“你看着我如何对付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又进入了游艺场。

“骑士”们齐声发出欢呼。

一位“骑士”对他喊:“哥们儿,别心疼几块钱啊!我们这才叫玩出情绪来了,保证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这位大姐的一丁点皮儿也不会碰破!”

他仍只是笑笑,仍伏在铁栏杆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和他们继续周旋,比自己玩儿还觉得有意思。他感到她之对于他,已不再仅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爱的女人了。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种逞强好胜的近乎顽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着他,使她在他眼里增添了从前所不曾发现过的魅力。女人不能同时兼备可敬和可爱两种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觉得可爱必得脱下可敬的披风。他是用一种暗暗惊喜的欣赏的目光望着他的嫂子。正是在那一时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确立了她的地位——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地位……

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们最普遍的人们,宁肯彻底遗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怎样的人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习惯了贴近别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变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复归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我们在玩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觉得人人都更加可爱。

当她和他对坐在冷饮厅的一张小桌旁品着果味冰淇淋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悄声问:“在游艺场上,我……是不是太没个样子了?”

他反问:“该是什么样儿呢?”

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儿!”随后又笑道,“不过玩得真痛快!我想象不到我原来是能够这么快乐的……”

他说:“要是中国人都有机会经常这么快乐地玩儿就好了。”

她忽然起身离开了他一会儿,回来后递给他十二元钱,他才知道她是换钱去了。

“票钱?”

“票钱。”

“你叫我怎么想呢?”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说这句话时,也一定会加上“嫂子”两个字的。

“你别多想啊!反正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我心里别扭。”

“那么一会儿你还要给我一杯冰淇淋的钱?”

她笑了,用手指在他额角上触了一下:“瞧你说些什么话呀!从小长到三十岁,我今天才算尽情尽兴地玩儿了一次,还是让嫂子花自己的钱吧!今天我再不多花一分钱了,全花你的钱还不行吗?”

他理解了她,也笑了,默默接过了钱。

她重新坐下后,又说:“今后钱对所有的人都更加重要了是不是?”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今后钱多快乐就多,钱少快乐就少,是不是?”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吸起烟来,在他那狭窄的眉心,渐渐现出了一道竖着的皱纹。人们都认为眉心狭窄心胸也必狭窄。她注视他的脸,暗想这种说法毫无道理,因为她的小伟分明是个乐天的豁达的男人。

她很有耐性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他说:“从前也如此。”

她眯起眼睛,又寻思了片刻,反驳道:“不,从前和现在不一样。从前我们两人逛一次公园,也许只带五元钱就足够了。从前公园里没有碰碰车场。我只玩了半个小时的碰碰车,就花掉了十二元,你还没玩儿。从前人人都逛得起公园,有时间的话甚至可以天天逛。”

“现在也人人都逛得起公园。”

“但却不是人人都玩儿得起碰碰车。如果玩不起,就获得不到那份儿快乐,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玩得快乐。今天这公园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这儿,一杯冰淇淋六毛,差不多比公园外贵一倍……”

他打断她的话说:“可是这儿环境幽雅,可以坐下来从容地享用,还有音乐……”

她也打断他的话说:“不错,你看对面还有舞厅,你看左边还有饭庄。我刚才顺便问了一下,一张舞票两元钱,一场一个小时。如果我们吃完了冰淇淋,再去跳两场舞;如果我们跳完了舞,再到饭庄去像样地吃一顿饭;公园离家很远,得换乘三次公共汽车,如果我们累了,还想坐出租小汽车回家的话……我进公园时注意了,公园门口有出租汽车站……那我们两个人逛一次公园需要多少钱呢?”

他一时不能完全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便一口接一口吸着烟,听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来到了公园里,也不玩儿碰碰车,也不坐在这儿吃冰淇淋,也不跳舞,也不到那个挺体面的小饭庄去像像样样地吃一顿饭,只看着别人玩儿碰碰车,坐在这儿吃冰淇淋,成双成对地走入舞厅,心满意足地从饭庄内出来,在公园门口坐上一辆出租小汽车回家……那么我们到底觉得有什么意思呢?那么我们何必来逛公园呢?那么公园里这一切变化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我们岂不是在今天逛十几年前的旧公园吗?像十几年前小学生到公园里来过队日一样,坐在长椅上啃干面包,喝旅行壶里的凉开水?如果我们的话题再从这个公园扯开去,你没感觉到周围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更大吗?你一定早就感觉到了,我今天也切身感觉到了。每一种新的变化都给人们带来新的享受,新的快乐,每一方面新的享受,新的快乐,都必须花钱才能获得,是不是?所以,我的话千真万确,今后钱多快乐就多,今后钱少快乐就少。谁也无法预购幸福,但是快乐靠我们自己,从来不靠神仙皇帝,也不能指望‘政府’!”

她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向她“嘘”了一声,并且挤眼睛。

她下意识地四面望望,见好些人在对她侧目而视。

她站起身坚决地说:“走!”

他便顺从地跟随在她身后离开了那个幽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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