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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制品厂最后又提出了一个她和马婶万万料想不到的条件——以她们的城市户口与玻璃制品厂两名职工的农村户口对调。
人家通情达理地说:“我们这两位职工,都对我们厂有过大贡献,户口问题十几年了解决不了,我们心中有愧。实话对你们讲,乐意和我们交换厂址的,另外还有两个单位呢!现在搞活了,趁了钱的单位,原先在农村或郊区的,向市内迁移不算难事!没钱的穷单位,在城市里混不下去,还莫如先抓到手几十万,到市郊去图谋发展,一旦发展起来了,还可以像我们一样重新占领城市嘛!”
人家不但说得通情达理,而且说得颇有远见。尽管如此,她们当时还是呆住了。户口在她们的头脑中,仍是每一个人,尤其女人的顶顶重要的“固定资产”,因为它决定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属类。对方的这一项附加条件,好似一闷棍,击得她们晕头转向。而她则不仅晕头转向,简直眼冒金花,心冷如冰了。她刚刚把握住一个城市女人的生活感觉啊!
人家见她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说:“当然,我们所谓的附加条件,可以对你们是有条件的条件,比如,你们要是同意了,我们愿多给你们两万元,这值得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啊!两万元归你们个人呀!”
马婶肉蒲扇似的肥手,往比窈窕淑女们的腰还粗的大腿上猛拍一记,豪气冲天地说:“我干了!不过您同志可别把我当成个财迷心窍的女人!我们缺钱,太缺钱了!多一万是一万,我们两个女人要折腾起一番事业,让你们男人佩服!”随即看定她的脸说:“淑芳你可千万不能舍出你的城市户口!你还没结婚,舍出了城市户口,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价就跌惨啦!我都五十六岁了,血压高,不定哪一天摔个跟头起不来,我不在乎什么城市户口不城市户口的!”
马婶的话将她的心又烧得火热火热的!她坚定地说:“马婶,咱俩发过誓的,要同舟共济!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豁出去了!搭上我今后的命运和你一块儿卖城市户口!……咱俩谁若反悔天打五雷轰……”
三十二万元却根本没从她们手里过,就被公社中间接收了。接收前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打!
她们得知后,找到公社,请求恳求哀求乞求,起码得拨给她们十万支持她们的雄心壮志啊!最后她们得到的仅仅是她们出卖自己城市户口的那一笔钱——两万,一分也不多。
公社根本不信任她们,认为若拨给她们钱支持她们所谓的“事业”,等于用肉包子打狗。
公社书记对她们说:“三十晚上亮晶晶,八月十五黑咕隆咚,路上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鸡蛋撞到磨盘上,把磨盘撞了个大窟窿!你们甭‘忽悠’,我不吃这套!我要信了你们,我这公社书记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啦!你们心甘情愿卖了你们的城市户口,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两万元也够你们折腾的了,国外还有靠两美元折腾为百万富翁的呢!”
那时已经有人向她们透露,公社书记和房地产局那位处长竟是“一担挑”!
两套组合家具白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玻璃制品厂的几位领导,却被她们——一个普普通通的有“单位”的待业女知青和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笸箩的家庭妇女想要折腾起一番事业的热忱和勃勃雄心所感动了,将不想运走的三四万块旧砖和一批滞销的产品,无偿留给她们了。
在她的小伟帮助四处奔走之下,半个月内她们卖掉了那三四万块旧砖和那一批滞销的玻璃产品,又获得近万元。
二万九千多元,一个小手提包塞得鼓鼓胀胀的,摆在玻璃制品厂传达室内人家遗弃的一张破桌子上。马婶将那小手提包捧在怀里一会儿,她接着将它捧在怀里一会儿,它好像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漂亮的婴儿。许久许久,她们谁也不说话。地处郊区的玻璃制品工厂门临一条公路,穿过公路便是农村的菜地,菜地尽头是隐蔽在柳林中的村子。厂院内宁静异常,绿的草和红的花,尽落着搬迁造成的灰尘。
马婶先开口了,低声问她:“淑芳你想什么呢?”
她将塞满二万九千多元钱的手提包轻轻放在那张破桌子上,反问:“马婶你想什么呢?”
马婶慢慢拉开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托在肉蒲扇似的肥手上,盯着说:“我真想,咱俩干脆分了算啦!”
“我……也在这么想……”
“分了,一人将近一万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是啊……”
“自打一九五八年开始号召妇女迈出家门参加工作,三十来年我什么活没干过!却哪一个月也没挣过九十多!”
“我也做梦都没敢想过一个月挣九十多……”
“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是啊,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分了,什么活也不用再干,吃利息是最保险的铁饭碗!”
“我也再不怕待业了!”
“你说分不分?”
“你说呢?”
“你先说,我随你!”
“你先说,我随你!”
她们互相注视了足有两分钟,谁也不先说。
马婶转身走到院子里,望着说:“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厂房,一码青砖的,二十年也倒不了!”
她也走到了院子里,也望着说:“不知我们甩手一走,它会落在些什么人手里……”
离她们二十几步的地方,倒着一个大肚子细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马婶慢腾腾地走过去扶起了它,顺手捡起半块砖头,慢腾腾地走回她身旁,复开口道:“这样吧,我用这半块砖,打那个东西。如果我一砖头打中它了,咱们就啥话也甭再说,分了钱回家!这叫人随天意,嗯?”
她说:“嗯。”
于是身高体胖的马婶,拉开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单眼瞄准那件容器,高高举起了砖。
“要是……你打不中呢?”
马婶的手臂垂落下来,转脸看她一眼,说:“打不中,咱们还是那句话——同舟共济!做这地方的‘女寨主’!咱们就给它个折腾起来看!”
“要是……咱们背时倒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把钱赔个一干二净呢?”
“那也没处买后悔药吃!你若想不开寻死,我陪你一块儿上吊!嗯?”
“嗯……”
马婶的手臂又举了起来……
她真希望马婶瞄得准准的,一砖将那个古怪的玻璃东西打个粉碎!又真希望马婶怎么瞄也瞄不准,空投一砖。两种希望像两只公鸡在她心里相斗,斗得不可开交,冠滴血,羽毛飞。
她背过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马婶举的不是半头砖,而是手榴弹;那大肚子细脖子的古怪东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药箱。一旦被马婶击中,便会惊天动地似的。
良久,她连用指甲轻弹玻璃的脆小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身,见马婶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块砖却仍拿在手中。滑稽可笑的弓步也收拢了,瞪着那古怪的玻璃的东西发呆。
“你怎么不打啊?”
“我觉得怎么瞄也瞄不准……还是你来吧……”
“不,不,我不来!你打,你打!打中打不中,我心里都没什么。真的马婶!”
“你别把难事儿推给我呀!你比我年轻,这不公平!年轻的人更要知难而上!别客气,你来,你来!”
马婶往她手里塞砖头。
“我不是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呀!”她将双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那半块砖头。
“叫你来,你就来!又不是叫你拿着半块砖头打老虎!伸手!”
马婶生气了。
她只好极端违心地接过了那半块砖头。她看着马婶的大脸盘儿,企图从那张大脸盘儿上观察出某种愿望。
那张大脸盘儿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无特殊的表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于是她也像马婶刚才似的,拉开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瞄准那件容器,高高举起了砖。
几年前和郭立强他们在煤场卸煤的那些日子里,休息时,闲得没事儿,她常和他们指定一个什么目标,用煤块儿打。比谁打得准,以此解闷儿。后来她竟练得很准,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开始瞄准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意识,就仿佛一位姑娘,照着镜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辫子会不会比留着条大辫子更好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开始比量着要剪了,那种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辫子的念头就变成想要获得一种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别……”
马婶的话还没说完,半块砖头已从她手中飞出。
但听砰的一声爆响,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顿时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贵无比的宝物。
马婶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脸盘上显出了一种惋惜的表情。
她们半天没说话,谁也不看谁。
后来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儿跟前。
马婶也跟着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跟前。
她们都仿佛不相信那个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击碎了,走过去是为了进一步证实给她们自己看似的。
马婶低声说:“这是天意。嗯?”
“也许是……你刚才为什么要拦住我?”
“我忽然又想我自己来了。”
“你看你拦晚了……”
“我这人有点儿迷信,天意不可违啊……”
她们默默走入传达室,一言不发就分钱。你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儿,我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儿……
那天,她回到家后急忙拉严窗帘,插了两道门,脱鞋盘腿坐在床上,解开扎成死扣的手绢四角,瞧着那一捆捆的钱,自个儿喜悦得没法儿形容,一时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城市女人而是农村女人了。
明知一捆一千元,哪一捆也不会少,她却一捆一捆认真数。
人数钱的时候是绝不会厌烦的:如果钱是自己的。
她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数完。
然后她仍坐在床上,一捆一捆,一张一张将那些钱平均分为两份儿。留出了五十五元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
下午她将两份儿钱存入了银行。一个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个存折上写的是“郭立伟”。
离开银行,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她的小伟打电话。他不在,别人代接的。她让那个人转告他——下班后立刻回家,家中的烟囱堵了。
接着她去本市服务条件最好的浴池洗澡。
走出浴池她又去逛商店,先买了种种化妆品,后买各类食物。
一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变”自己。窗子在几天前已经封上了,家温温暖暖的。烟囱当然并未堵,炉火压着,一擞马上会旺起来。
她穿上了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她是第二次穿它,第一次穿它是在她的结婚日。那一天它沾染了她的血,后来是她自己将它洗了一遍。当时一盆水洗得发红,却不是毛线掉色,是她的血使一盆水变红了;毛衣的颜色仍如没洗过一般鲜艳。
刚刚关上衣柜门,她想了想,复又打开,翻出一件洁白的兔毛小坎肩,加在红色的紧身毛衣外。
随后她坐在桌前,一一打开所有刚买的化妆品,对着小圆镜,精心细致地化妆自己那张天生白皙的脸。
她生平第一次化妆,今天她要使自己显得格外地美。她的双眉本是很弯很长的,不过看去过于淡。经眉笔轻描了一下,更弯更长了,自然地使她脸上顿增了不尽的女性的娇媚。她的嘴唇也一向是滋润的。她买了三种唇膏,犹犹豫豫地放下这一种,拿起那一种,不知该往嘴唇上涂哪一种才好,最后她决定了涂桃红色的。经唇膏一涂,嘴唇的轮廓更加分明。她原先从未敢想象过自己把嘴唇涂得红红的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镜子告诉她,是她原先绝对想象不到的那么艳美!她原先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为女人化妆用的叫作睫毛刷的这么一种东西。她以为电影里那些外国和中国的漂亮的女演员们的睫毛,天生是又黑又动人地向上翻卷的呢!
她是看了“说明书”才敢于动用它的。化妆是女人的本能。所谓“化妆美学”的全部学问,其实都不过是男人们从女人们的这种本能之中剽窃的。第一次使用睫毛刷的女人,远比第一次使用榔头的男人更灵巧。
在桌子上方,挂着电影明星挂历。她忽然站起来将挂历摘下,从十一月份往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觉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个女人了!
宋佳?演过些什么电影或电视剧?真可悲,返城至今,她还没看过一次电影。不过宋佳对于她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对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挺美。
她就将翻到六月份的挂历重新挂到墙上。
刚刚挂好,听到门响,她迅速拉开抽屉,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收入抽屉。
刚刚推上抽屉,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孙二婶的话声:
“淑芳啊,你在屋吗?”
“在……”
她拉灭了灯,唯恐孙二婶一步迈进屋来,发现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寻常的样子!
“你干吗把灯关了呀?”
“二婶你可先别进来,我正换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走到脸盆架前,抓起了湿毛巾,就要擦脸。
“那我不进屋了。也没什么事儿,公社要统计人口,明天你有空儿帮二婶挨家挨户填写表格行吗?”
“行啊二婶。”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劲儿的,换衣服也不插门!”
她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毛巾又搭在脸盆架上了。
“哎哟!踩我脚了!”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怎么黑着灯啊?我嫂子不在家?”
该死的!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儿吧?”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待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吗?”
“好……”
“你看我……像谁?”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他摇头。
她有些扫兴起来,固执地说:“我觉得像嘛!”
“不像。”
“像!”
他还是摇头:“你再说像我就把那张挂历扯下来撕了!”
“你敢!”
他两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从墙上扯掉了那页挂历,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撕扯得粉碎,抛在她脚下。
“你?……”
她惊愕了。
“我眼里根本看不见第二个女人!”
她就一头扎在他怀里了。
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似乎轻轻地就将她横抱了起来。她料不到他的双臂竟那么有力,托着她像托着一个小女孩儿似的。
“今晚住在家里行吗?”
他的目光告诉她,她所请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婶会不会起疑心?”
“二婶是好人……”
“别的邻居们呢?”
“现在为什么要想到他们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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