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着是小郑怀孕的事……
那长得十分标致的具有一种古典仕女美的姑娘,在半月前的一个晚上轻轻敲开了她的房门,使她特别惊讶。
“下班这么久,你怎么还没回家?”
“厂长,我……”
姑娘的睫毛一扑闪,眼中滚落了两滴泪。
待她将房门关上,姑娘双手掩面,凄楚地说:“厂长,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跟谁?”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厂长,我不愿告诉您……”
“那你找我干什么?”
“可我不能没结婚就生孩子呀!我怕……一个人到医院去做手术……可我实在想不出……谁肯陪我去……”
“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
她亲自陪小郑到医院去做手术。她亲自开了一张厂里的证明信,证明那姑娘“已婚”。因为她知道那姑娘怕的绝不是简单的手术。
“没结婚吧?”术前照例进行的询问,但医生那非常肯定的问话,包含着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的意味,表明着对这类亵渎婚姻法的手术已多么厌烦。
“结婚了。”
她替垂下头去的小郑回答。
“结婚了?她才多大?”
“她不小了。二十了。”
她替小郑多说了一岁,同时将那份证明从兜里掏出来,展开后放在医生面前。
医生向那份证明溜了一眼,见并无什么破绽,仍怀疑地问:“她自己为什么不回答?哑巴?”
她有点儿讨厌那医生了,冷冷地说:“她太胆怯,怕这种地方。”
“你是她什么人?姐姐?”
“不,您猜错了,我是她的厂长。”
她又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放在医生面前。
那医生还真拿起她的工作证仔细看了看,那样子不像是干医生这一行的,而像是位负责的海关检查员。
“初孕?”
“是的。”
“既然已婚,而且初孕,为什么非要刮掉呢?”
“为了计划生育。”
“那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
医生竟很恼火起来。
“医生,您不必恼火。每个人在许多方面都犯过疏忽的错误,包括您和我。”她收回了她的工作证之后,又说,“她的疏忽我看不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而她的胆怯我看是有几分道理的。”
医生听出了她的回答带有明显的挖苦成分,心中虽然有气,却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而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很有耐性地等待小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反复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庇护这姑娘的自尊心在这种地方不受到丝毫伤害呢?为什么?仅仅因为我很喜欢她吗?
是的,她很喜欢小郑。喜欢小郑那种俊俏的古典仕女的模样,喜欢小郑文文静静的性格。那姑娘的父母都在废品收购站工作,他们却创造了一件美轮美奂的精品。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也许更是他们唯一的骄傲。他们并未宠爱坏了她,她不但外表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本质上也是个又安分又单纯的姑娘,并且很聪颖。她对百花玩具厂怀有感激之情。因为没有这个厂,她不接她父亲的班,就只能接她母亲的班。区别仅仅在于,是蹬着三轮平板车收破烂儿,还是推着手推车收破烂儿……
那姑娘曾对别人说:“小时候爸爸妈妈请了一位瞎子给我算命,瞎子讲我是王妃之命,命中必有尊神保佑。我不信什么王妃之命的,如今咱们中国哪个女的还做梦想要当王妃呀?除了是疯子!但我可有点儿信我的命中有尊神保佑。咱们厂不就是我命中的尊神吗?没有咱们这个厂,我不是早‘破烂儿的换钱’去了吗?所以我一走进咱们厂的大门,禁不住就想唱歌……”
这番话后来别的姑娘学给她听了,她从此铭记在心,也使小郑在她心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她是从普遍的意义上去理解小郑的话的。她从此更加明白,她所励精图治开创的这一个小厂,对那些社会最底层的,既竞争不到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无缘踏入某些理想单位的姑娘,的的确确可能是她们命中的尊神。
命中的尊神——它体现着她们由衷的爱厂之心。
她能不庇护她们中的每一个吗?只不过因为小郑说过那番话,她喜欢她尤甚于喜欢其他的姑娘罢了。
而她与她们交谈时,已自然地形成了两句习惯的口语——“我的姑娘”或“我的姑娘们”。
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她看见小郑穿了一件款式新颖色彩美观的连衣裙,打趣地问:“小郑,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想让别的姑娘都嫉妒你啊?”
小郑红了脸说:“才不是哪,今天我生日。”
“你生日?那你得请客呀!”
“不对!我的生日,应该别人请我客,祝贺我!”
“说得有理,我请你!”
“别别别,厂长……我说着玩呢……”
“我也当请客是玩啊!”
结果她被一群姑娘包围住了,高高兴兴地花了三十多元,买了许多盘菜。连食堂的大师傅也凑上了热闹,现为她和姑娘们又炒了好几道菜……
午饭后,小郑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吞吐了半天才说:“厂长……我……我想调到设计科……”
“噢?”这种事不同于请客,她严肃起来。如果别人想要利用她对别人的好感,她对别人的好感是会变为同样发自内心的反感的。
“厂长……您……您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不安心本职工作呀!其实我挺乐意在车间干活的,和收破烂儿相比,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那你为什么想离开车间呢?”
“您不是在全厂大会上号召,人人都要争取为厂里做更大的贡献吗?您不是说,信息科是咱们厂的触角,而设计科是咱们厂的龙头吗?我……觉得……我既能当一个好工人,也能当一个好设计员!没事儿我常逛商场,蹲在玩具柜台前看起来就没够!我自己设计了好几种玩具……就是不好意思送给您看……真的!”
她不动声色,问她设计图样在家里还是在厂里,那姑娘说在厂里。她就叫她拿来看。那姑娘转身便往外跑,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取来了十几张图样。
对其中一张图样,她当即下达了生产令。
那姑娘激动地说:“厂长,只要我能为厂里多做点儿贡献,不调到设计科也一样!我业余搞设计,设计好了就给您看……”
第二天她将她调到了设计科……
正由于受这姑娘的启发,她颁布了有奖设计条例:
一、除设计科以外的全厂任何岗位上的职工,所设计之图样,一经投产,奖励五百元、七百元、一千元不等。
二、设计十张图样均未被采纳者,亦给予适当鼓励奖,五十元内不等。
设计科的同志们反映小郑很勤奋。
可究竟是谁在这姑娘纯洁的身体里播下了一颗不负责任的种子呢?倘若没有她的亲自陪同,这姑娘在这种地方将遭到怎样的奚落和挖苦呢?
如果说,这件事在她内心里激起一种不愿对小郑表现的愤怒,乃因陪同小郑的是她而不是一个男子。
一个男人必须对给女人造成的任何痛苦负责任,男人必须对女人为他们所流的每一滴血负责任。否则,他们是坏蛋。
她扶着小郑走出医院时,小郑说:“厂长,我不敢回家……”
她说:“住我那儿。”
“可我怕我不回家,爸爸妈妈会起疑心……”
于是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当着小郑的面,她给这姑娘的母亲打通了电话,说小郑要为厂里赶出一批设计图纸,住在她那里,任务完了回家,请那当母亲的放心……
怕司机小李知道这件事儿,她们来时乘的是公共汽车,回去时乘的是出租汽车。
一进到她的家,小郑便哭了。
“厂长……我向您坦白……是他……”
“谁?”
“设计科长……”
她们上楼时碰到了他下楼,他还快乐地吹着口哨,还冲她们微笑!
“他爱你?”
“他起初这么说过……”
“现在怎么说……”
“他说……他说让我死了这条心……和他爱着玩玩可以,要和他结婚……是做梦……还说……还说一想到岳父岳母是收破烂儿的……他就恶心……我恨死他了……”
“那么厂里被他玩弄过的姑娘,就一定不只你自己!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还有小蔡,还有小乔……她们都自己去过医院……也不敢休假……照常上班……”
“你们!……你们这些糊涂的姑娘!她俩为什么不找我呢?”
“怕您……开除她们……”
“我怎么会开除她们!”
“是他……这么警告她们的……”
“你不怕我开除你吗?”
“我……我知道您喜欢我……舍不得开除我……厂长,您处分我吧……只要千万别开除我……我求求您……”
小郑痛哭失声,双腿软软地在她面前跪下了。
“起来……我替你保密……绝不对第二个人说……”
小郑就扑在她怀里了,唏嘘着又说:“他……他还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摆平您……”
“别哭,别哭了?摆平我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把您也钓上钩……他说您让他当科长……是大材小用……他想当的是副厂长……他说他只要当上了副厂长,连您也得听他的……他说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只要我继续和他好……今后在厂里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在不久后的周末晚会上,他居然还邀请小郑跳舞。
“我陪你跳可以吗?”她走到了他跟前。
“厂长陪我跳舞,是我的荣幸!”
他跳得相当潇洒。
在他们跳舞的时候,她下了决心——他必须从厂里滚蛋!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想,这有何难!
那一次她给他留下的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而今天她要给他留下一次难忘的教训……
“真遗憾。”她平静地说。
“什么?”他仍怀有某种侥幸心理,以一头有益无害的小动物那种乞怜的目光望着她,幻想用这种目光动摇她的意志。
“您这么年轻,却这么危险。”
“厂长……我向您认错……”
“您从哪儿来?”
“我……”他虽然故作镇静,然而懵懂着。
“我从困境和绝望中走出来。”她仍那么不动声色,执拗地又问,“您从哪儿来?”
“……”
“想摆平我,您未免太嫩了点儿。”
“……”
“您以为您年轻,英俊,有大学文凭,有才华,就该玩女人,玩生活了吗?”
他那颗高傲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今天我让您明白,玩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玩生活是要受到生活惩罚的。”
他一下子抬起了头:“究竟打算把我怎么样呢?”
“开除您。”
他腾地站了起来。
她便从桌上拿起他的档案,抛向他:“我不给您写鉴定了,这是我赏您的最后一点儿面子。也不在您走之前宣布您是卑鄙小人,免得大伙儿往您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啐唾沫。”
档案落在他脚旁。他垂目瞧着它,僵立在那里,似乎想弯腰捡起它,却弯不下腰去的样子。
“世界很大,您另谋高就吧!”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一边向他走过去,一边继续说,“祝您走运,再找到一个地方,每月给您三百元高薪,而且允许您玩女人,玩生活。不过依我看来,中国似乎目前还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厂长,我……”
“住口!您现在已没资格叫我厂长。”
他以为她是向他走,其实她是向门走。
她推开门,吩咐秘书:“立刻去把小郑、小蔡、小乔找来。”随后回到她的座位那儿,吸第二支烟。站着吸了两口,她重新坐下,又说,“这个月没您工资,一分钱也没有。”
“厂长,您能够对司机小李那么宽宏大量,为什么对我就这样……”
他终于现出了一副可怜相,语势中却包含着挑衅。
不错,她对司机小李是宽宏大量的。有一次,那一向对她忠心耿耿的小伙子开车时,忽然将车靠向郊区公路的路边停住。她以为他要下车解手,不承想他突然搂抱住了她,就要亲她的脸。她从他口中闻到了一股酒气,脱下一只高跟鞋,用打了铁钉的鞋跟在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竟将他击昏了,结果是她开车将小李送回家……
第二天小李的小平头正中肿起一个大包,惶恐万状地来到她的办公室认错,两人之间也有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
那一次她对小李可比对这位设计科长不客气多了!她生气地拍着桌子吼:“你怎么胆敢欺负我!”
“厂长,我不是欺负你,我……我是从心里喜欢你……”
“喜欢也不行!”
“不行就不行……”那小伙子一副犯了死罪的沮丧样子,“你都打了我了……我不是喝醉了吗……”
“你居然还胆敢驾驶前喝酒!我开除你!”
结果他被吓哭了。
结果她心软了。
“你有姐姐吗?”
“有……三个姐……”
“喜欢她们不?”
“当然……喜欢……”
“对她们也像昨天对我那样过?”
“没有没有……那还算人啊……”
“听着,今后要将我当成你一个姐姐看待!不管你心里喜欢不喜欢的!记住了?”
“记住了……”
“听说你有个挺不错的女朋友,吹了?”
“没吹……好着呢……”
“二十六了,也到结婚年龄了。为什么不结婚?你这样的就该有个厉害老婆管着……”
“是……厂长……我们没房子……”
“那你就给我结婚!先租房子!每月三十元以内,随便你租什么样的!厂里给你报销二十元。”
那小伙子又高兴地笑了。
“我警告你,再对我无礼,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连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久小李便结婚了,他老婆跟他是同行。后来甘愿不开车,调到厂里来了。宿舍楼一盖起,两口子首先分到了房子。她和小李那次谈话,却被秘书偷听,传得全厂人人皆知。直到现在,姑娘们仍爱拿他老婆开玩笑:“单姐,咱们厂长坐车时的人身安全与否,可得仰仗你调教丈夫的本领啦!”而那新媳妇也是个爱闹的,常常听天由命地说:“咱们厂长比我会调教他!大不了再往他头上来一鞋跟呗!”
“您又错了。”她冷冷地对眼前这位已被她宣布开除了的小科长说,“这件事对于我不是丑闻,而是厂长逸事。小李和你不一样。他是透明的瓶子,你是涂了漆的罐子。对他只需要调教,对你则需要防备。我厌恶你这样的人像厌恶毛毛虫。”
秘书引着三位姑娘走入了办公室,她们一见他也在,一个个显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交给你们一项任务。”她说,“必须高标准高质量地完成——在半个小时内,监督这个被开除的才子离开我们厂。除了他自己的东西,厂里的一针一线也不许他裹走。可以借给他一辆手推车用,但过了马路你们就得把车推回来!去吧!”
他出去时仇恨地瞪了她一眼,说:“你会后悔的!”
而她却说:“记住我的临别赠言——请神容易,送神更容易。”
半个小时之后,她站在窗前,望见他在前推着手推车,像个收破烂儿的,车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他的一切东西。而小郑等三个姑娘,又像随从又像押解似的跟在其后。
他那模样,像一只被扭断了膀子的鹅。
他推着手推车出了厂门,过了马路,她们便将车上的东西,如同卸沙土一般,卸在马路旁,看也不看他一眼,推起车便往回走……
她脸上浮现出了极其轻蔑的冷笑。
只是轻蔑而已。跟这样的对手较量,她没多大情绪。这不是较量。在她,这仅仅是对一个又年轻又危险的人的一次玩闹式的教训而已。谁叫他玩生活呢?
生活不是软弱可欺的姑娘,生活无论怎么样进行都不是可以让人玩的。使他记住这一次教训是必要的。正因为他那么年轻……
如今,小郑被她提拔为设计科长了。这姑娘没文凭,但是对工作有热情,有责任感,爱厂如家。
爱厂如家吗?一九八六年,中国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当然!爱厂如家的人是所谓工厂的特殊的“创造”。他们不产生在流水线上,产生在工厂的良心之中。而所谓工厂,其区别不仅仅在于规模大小和管理水平,更在于有良心或者没良心。
百花玩具厂厂长深知软性管理、企业文化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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