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严晓东的蓝色“大篷车”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他也有半个多月没到他的回民饭馆去视察了。
这一天他是这样打发的:
九点钟起床,懒得刷牙洗脸,懒得吃饭,拥被坐在床上,欣赏日本女歌星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当代青年似乎越来越不够仁义了,崇拜起一位什么人物便如痴如狂,冷落起一位什么人物则一言以蔽之曰“过时货”,这就叫“潮流”。昨天是邓丽君红得发紫,今天是岩崎宏美盖世无双,明天将是谁取而代之呢?
赶时髦是件很累的事情。
但他是严晓东。严晓东可不能欣赏“过时货”,所以他买了十几盒岩崎宏美的原声带。在黑市高价买的,卖的人说是原声带,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反正当原声带听呗。
邓丽君在别人那儿怎么过时的,他不得而知,在他这儿过时了,却相当简单明确。
有一天小赵——就是电业局负责这一带民用线路的那个小青工来玩,见他在听邓丽君,不屑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她早过时了!”
“唔?过时了?”他不禁大惭,红了脸追问,“那么现在听谁的啦?”
“港台歌星的早没味了,流行歌曲还得听岩崎宏美的!”
他信了。不由他不信。小赵没来由地骗他干什么呢?于是他的十几盒“邓丽君”就都成了“过时货”,从此没再听过。
他去别人家,见别人在听邓丽君,也不屑地说:“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哇?她早过时了!”
于是经他提醒,“邓丽君”在别人那儿也成了“过时货”。
小赵引导他的“潮流”,他引导别人的“潮流”。耻于听邓丽君的人多起来,听岩崎宏美的也便多起来。细想想他常觉得可笑,好像不管什么人都足以引导个“潮流”似的。
他认为当今某些时髦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不过这不关他什么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有没有被时髦甩下。不,他关心的也并不是这个。归根到底,他所关心的是,在别人眼里,能不能长久维持住一个不概念化也就不一般化的“倒爷”的形象。他不能忍受在这一点上,自己也堕落到了概念化一般化一块堆儿去……
老父亲既不欣赏台湾小姐邓丽君,对日本娘儿们“哼哼唧唧”更反感,所以组合音响从客厅转移到了他的卧室。他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会待在他的卧室,往组合音响里塞一盘京剧磁带,摇头晃脑听“斩五雄”或“文昭关”什么的。而且必定将门插上。有一次他回家,在门外明明是听到了大花脸哇呀呀的叫板,可等母亲给他开了门,进屋之后,却见父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问:“爸,你刚才听京剧来?”
老父亲矢口否认:“你小子眼瞎?没见我正坐这儿看报吗?”
“音响还没关啊!”
“那问谁?问你自己!我有志气,不动你那玩意儿!”
母亲从旁做证:“你爸是没动,你爸可有志气。”
他并未禁止过父亲动。但父亲那几盒京剧磁带,不是买的便宜货,就是买的旧货,质量低劣。他是怕父亲那几盒磁带磨损了价值五千余元的高级组合音响的娇贵磁头。他给父亲买了十几盒新的京剧磁带。因为是他买的,父亲拒绝欣赏。没奈何,他给了母亲八百多元,让母亲又买了一台中档的“夏普”,并且对父亲说是用她自己的“贴己钱”给父亲买的,父亲才受之无愧地领了母亲的情。
有一种文化信息在威胁着他——据说越是流行的,则必然越是大众化的;而越是大众化的,则必然越是没文化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又要欣赏曾经非常之大众化而现如今非常之不流行的京剧了。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四大艺术瑰宝之一,是绝对民族性的高档次的东西。有文化的外国人都在研究中国的京剧了,并且在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兴起一阵阵京剧热。在普遍的大众乐于欣赏中国之京剧的年头,京剧并未被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一档子事儿。而普遍的大众冷落中国之京剧的现如今,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重新引导其潮流,可见中国之真正有文化的人士们永远比普遍的中国之大众们有文化,并且非常之明白在什么时候表现出有什么样的文化之“窍门”。
他怪怕这个“潮流”一朝果真到来。
他能将就邓丽君,却实难培养起对京剧的兴趣。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充当义务交通管理员去了,母亲上街买菜去了。小赵跟着就来了。
小赵终于知道了他不过是“倒爷”而非什么文化局的“主管艺术”的干部之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更亲近他了。个中原因,他不甚了了,也不打算问个明白。不过他不讨厌这个硬往他身上贴的“小哥们儿”。真的没谁往他身上贴了,他会觉得活得更加索然。
小赵坐在床边儿,将音响组合的音量调小了些,用充满反省意味的口吻说:“大哥,我今天彻底觉悟了!”
“唔?”
床左侧是维纳斯,床右侧是雄赳赳的猫头鹰标本,他那拥被而坐的样子,仿佛被哼哈二将保护着的一位法老。
“我受教育了!”小赵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烟盒(到他家里来小赵一向是不带烟的),心安理得地吸着一支,往他跟前凑了凑,推心置腹地说,“大哥我那辆破自行车不是因为没闸叫警察给扣了吗?我也没工夫去取,今天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我在车上给一个老头儿让了座,他就和我聊起家常嗑来。那老头儿,话多着哪!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是知识分子。大儿子是讲师,二儿子是写诗的,三儿子当编辑。也不知是不是吹牛,反正谁有这么三个儿子够让人羡慕的吧?”
“嗯。”
“我问他:‘您老是当教授的吧?’其实他那样儿,土头土脑的,给教授拎包儿教授也不会要!我故意逗他。他说:‘我哪有当教授的命!教授,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我又问:‘那您老是干什么的呀?’他嘿嘿一笑,怪腼腆地说:‘我开个私人小杂货铺子!’周围的人全乐了。等周围的人乐过了,那老头又说:‘买卖虽然不算红火,可也够贴补三个知识分子儿子的家了!’我旁边站着一个男的,四十多岁,顶数他笑得开心。可老头儿一说完那话,他的脸马上绷起来了。你猜怎么着?他胸前戴着红底儿白字的一枚大学校徽哪!周围的人可就开始瞅着他乐了。车一到站,他就下车了,准是尴尬不过,提前下车……”
严晓东听了很受用,表面儿上却丝毫不流露,庄重地说:“是啊,要不现如今怎么讲一等智商经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才从文呢?知识分子嘛,也就是说起来还有点儿体面罢了!观念在变嘛,时代在前进嘛……”
“对,对!大哥,你说我还能不觉悟吗?大哥,电工我是不想再当了,我给你做个小伙计吧!我的智商那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低到三等去吧?啊?”小赵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这……这我得考虑考虑。”
小赵的脸立时就失望地抹搭下来了。
“总归得对你进行点儿必要的测验啊!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给我当小伙计?”他不忍见到小赵那种失望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活络话。
“那是,那是……”小赵连连点头,“大哥我随时准备接受你的测验。”
两人仿佛都沉浸到岩崎宏美的歌声中去了,相对无言。
小赵续了支烟,吸几口,搭讪着又问:“大哥,你今天怎么没去开张啊?”
他心不在焉地反问:“干吗非开张不可?”
“赚钱啊!”
“赚了钱又怎么样?”
“瞧您问的,赚钱扩展店面,好发大财呗!”
“发了大财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逍遥自在地享清福呗!”
“那你以为我现在干什么哪?”
他倒不想抬杠。恰恰相反,他挺欣赏小赵的勇气。简单明了地说出人生的目的在于享受人生,需要很大的勇气。许多人有这么想的勇气,没这么说的勇气,更没这么做的勇气。他连续几天不开张,也不去视察自己的回民饭馆,正是为了考验考验自己有没有点儿享受人生的勇气。又得赶时髦,又得顾全买卖,近来他是感到活得累极了。
小赵很想讨他一份儿欢心,可一时间却捕捉不到什么更能激越情绪的话题接着侃。两人各怀心事,又陷入一阵不咸不淡的都怪不自在的沉默。
他从床上探身调大了些组合音响的音量,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仿佛非要把他们唱得哭泣起来才肯罢休似的。
忽而小赵又将岩崎宏美的歌声调小,神神秘秘地问:“大哥,你知道十亿元是多少钱吗?”
“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回答。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不是拥着被子,而是偎在一个温温柔柔的日本少妇的怀里。她用她的歌声抚慰他疲惫的心灵,尽管他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她的歌声对于他仿佛是摇篮曲,是专唱给心灵疲惫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听的摇篮曲。他的心灵仿佛正从他的躯体里云游出来,像一条轻纱,飘飘荡荡地被她带往极远的地方。那儿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不,和他的心灵,疲惫的,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的心灵。一大片绿草地,一大片树林,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的一条河。他想睡,不敢睡。怕一旦在她的歌声中睡着了,就永远不能再苏醒。那仿佛是哀婉的美貌女妖的歌声。
“人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元,叫她去旅游,每天花一千元。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来。于是他又给了他太太十亿元,叫她继续去旅游,还是规定太太每天花一千元。结果他太太三千年后才回来!”
小赵的话,不像说的,倒像唱的。像某些歌星们一手攥着话筒,嘴皮子贴在话筒上,一边溜溜达达一边梦呓般地嘟嘟哝哝的那种唱法唱的。
十亿元。
为了十亿元,人整天和钱这个魔鬼打交道也是值得的。为了一亿元也值得。为了一千万一百万元也值得。可是为了十几万呢?值得吗?每天花一千元,三千年后才花光……一个人一辈子能挣那么多钱,和当总统当国家主席当党总书记的相比,无疑是同样伟大的。现如今个体户多了,简直他妈的太多了!竞争激烈了。他已渐渐感到,钱这东西对他而言,不如头几年那么好挣了!他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番,盘算出自己每个月能挣千儿八百的就不错了。以这样的收益进一步盘算,到自己六十多岁的时候,兴许能挣到五十万?这一辈子的生活也就全搭上了!
何况他现在就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人也累,心也累。
“妈的,咱哥儿俩要是每人都有十亿元多抖!”
小赵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在这一口长气中,包含着小赵对他这位拥有十四万元的“财神爷”的重新认识——他也不过是个穷光蛋。
“大哥,趁钱你就老是年轻!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没有气质也有气质了!你没有风度也有风度了!你没有文化也有文化了!你不是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了!你唱的歌儿不好听也好听了!”
“你这是梦话。我们只能年轻一次。”他打断了小赵的话,却仍闭着眼睛。
“是啊,是啊,可不是梦话咋的呢!大哥,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到一座十几层的大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它咋就不能是我姓赵的呢!看见一个漂亮妞,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大哥你说那她不是我的还有跑吗?可惜连那大宾馆也不是我的。走过市银行,也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我要是当了银行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超过二十五岁的咱们不要她!二十五岁以前结婚了的咱们也把她解雇!得教她们懂礼貌,见了咱们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不许说同志,现如今什么年月了还说同志?总经理和女职员能是同志关系吗!”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小赵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像边打瞌睡边念经的虔婆子似的,穿着鞋盘腿打坐在他床上,身子一前一后晃着,夹在指间的烟触在床上,烟头已烧了床单。
“你他妈的不能见什么想要什么!世界上的好东西你受用得过来吗?!”他大吼,将小赵一下子从床上推到了地上,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你看你他妈的烧了我的床!”他骂着,双手就赶快揉搓床单。
小赵也慌慌忙忙帮着揉搓,床单已然烧了个窟窿。幸亏及早发现,否则连床垫子也烧了。
“你小子有没有正经事儿?没正经事儿趁早给老子滚!别在这儿穷侃!”他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绝对不是因为惋惜床单。
“好,我滚,我滚……大哥您别生气……”小赵逃出房间,又探进头问,“我给您当小伙计的事儿……”
他站立在床上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忘了他的床不是硬板床,而是席梦思,弹簧相当之好。他那只脚被高高地弹了起来,结果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朝一旁倒了下去,恰恰倒在维纳斯身上,他和美神一块儿栽倒了。幸亏有地毯,否则美神早就尸首两处了。他自己只不过摔疼了,却哪儿也没摔伤;而维纳斯就惨点儿了,磕在组合柜的柜角上,左乳房被磕碎。
他扶起美神,肺几乎气炸了。小赵却早已逃之夭夭,对这一切不负身后责任。
他很觉得对不起“她”,和“她”那原本好端端的美轮美奂的一只乳房。他从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石膏碎片,翻找出父亲补自行车胎的万能胶,如同一位进行整形的外科医生,一小块儿一小片儿地往她身上粘。这时他万分后悔,倒宁愿摔伤了磕破了自己,保全维纳斯的左乳房。皮肉之损是完全可以长好的,只不过会流点儿血;美神的一只乳房却难以再复原如初,尽管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他倾注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在“她”身上,然而事倍功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只已然破碎了的乳房拼对为一只完整的乳房,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儿。仔仔细细在地上寻找,却又找不到。哪儿去了呢?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哪去了呢?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身体被他弄脏了。这儿那儿,胶水将他的指印留在了她洁白无瑕的身体上。她那只乳房,好像被孩子的肮脏小手剥了皮的半个橘子。胶水放得太久了,变质了,不是无色透明的了,是橘黄色的了。怎么刚开始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猫头鹰恶毒地瞪着他,仿佛随时会像人一样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儿的一个原本独自享受着的无烦无恼的上午,就这样转瞬之间被完全彻底地破坏掉了。
他恨死那个王八蛋小赵了!
可小赵这会儿兴许又找别人“侃”去了,又对别人去讲十亿元是多少钱的故事去了,以及看见十二层的大宾馆经过市银行梦想着占为己有的可怜而可怕的野心……
他隔着床朝猫头鹰扑将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摔在地上,狠狠地跺,他一边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叫你瞪我!我再叫你瞪我!”
猫头鹰干了的骨骼在他脚下发出裂断的脆响。
它不叫。它不挣扎。哪怕它痛苦地叫一声,挣扎一下,他的怒火和仇恨也会消除许多。然而它是死的。
死的东西不在乎毁灭。
它在他脚下扁了,支离破碎了,羽毛遍地。
因为它不叫,不挣扎,不在乎毁灭,所以他的怒火和对它的仇恨丝毫也没有得到宣泄。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欣赏过它,一直都在仇恨它。在自由市场上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仇恨它了,而它对他也是。他忘不了它当时曾怎样仇恨地瞪着他,仿佛要用它那双锐利的爪子将他带上万米高空,抛下来活活摔死,摔得脑浆迸射肝胆涂地。它的那种仇恨的目光当时和现在都根本没有改变过。一想到每天夜里,他睡熟之后,它怎样在黑暗之中仇恨地瞪着他,一阵悸怖从他心头掠过。难道自己当时买下它正是由于某种仇恨心理的需要?花六百多元高价买下一种仇恨?为了每天夜里被一种仇恨陪伴着?
“不!不!不是!”他吼着。
它虽然扁了,支离破碎了,但它那双眼睛,仍瞪着他,充满了更大的仇恨。一只眼睛已从眼窝中被踏了出来,黏在一根羽毛上,朝他投射着一种宁死不屈的目光。一只眼睛所表达的仇恨要比两只眼睛要比整个一种生命所表达的仇恨更加令人恐惧。
“你还瞪着我!你还瞪着我!”他继续跺踏,跺踏那只黏在羽毛上仇恨的眼睛。
接着他抓起它的赤铜底座,猛转身朝美神砸去。赤铜击在石膏上,一声钝响,维纳斯的腰断了,她的一丝不挂的上半身栽在地毯上。
他扑向她,挥起沉重的赤铜底座,继续砸。顷刻将美神砸成遍地石膏片。宛如遍地惨白的骨片。
他终于住了手,抬起头,却见母亲站在门口,正忐忑不安地呆呆地瞧着他。
他轻轻放下赤铜底座,缓缓地默默地站了起来。
“东儿,你怎么了?”母亲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低声问。从母亲的眼里,他也发现了父亲有时候瞧着他的那种特殊的目光。那种老牧羊犬瞧着一只狼狗崽子似的目光,那意味着一种本能的怀疑,一种企图隐藏住而无法隐藏的不信任。他顶忍受不了父亲那种目光,而今天母亲也开始以这种目光瞧着他了。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好难过啊!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吗?难道我还不能孝敬你们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爱你们吗?就像我小的时候你们爱我一样啊!只因为我有了十四万元存款,只因为我成了“新潮服装店”的店主和一个小小私营回民饭馆的经理,只因为我能够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养成了大把大把地花钱的习惯,而不像你们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样是个有正经八百的职业的人,便不是你们的好儿子了吗?可那样这么宽敞这么讲究的楼房你们这辈子住得上吗?你们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晚年的清福吗?爸爸兴许还是会去当什么义务交通管理员,而妈妈你所喜爱的那一盆盆花又怎么会存在呢?
“东儿,东儿?”母亲见他发怔,用手在他脸颊上抚摸了一下。不,那简直就是触摸,手指尖的触摸。好像他是一个糖浆吹起来的儿子,怕他黏手,亦怕触破了他。然而母亲从前很粗糙的指尖现在是那么地滑润了。家中早已没有许多容易使女人的手变得粗糙的活儿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细致的了,母亲的手便也细腻了。母亲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
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西吗?所以我就砸了。”
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渣,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妈来吧!”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呢?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妈,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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