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她起得很迟,匆匆忙忙喝了一杯麦乳精,一出门,发现门口蹲着一个人,怀搂着一个小包袱,在酣睡。
“哎,你怎么睡这儿啊?”
她弯腰推醒那人——却是一位穿男人衣服的姑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像逃荒的。
“我……找人……”
姑娘揉着眼睛怯怯地回答。
“找我大姐……”
“那我肯定不是你大姐,你到别处找去吧!”她说着,急急忙忙下楼。刚下两级楼梯,站住了,转身从头到脚打量那姑娘。
“找你大姐?”
“她叫姚玉慧。”
“我就是!”她立刻明白那姑娘是谁,踏上楼来。
“大姐,我是小俊啊!庞管理员的女儿!看,这是你给我爸爸写的信。”姑娘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皮儿肮脏了的信递给她。是她给管理员写的那封信。
“快进屋……”她赶紧打开房门,握住姑娘一只手,将姑娘引入房间。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后半夜。”
“你怎么不预先拍封电报来?”
“拍电报干啥呀?”
“让我接你啊!真是的,委屈你在我门外蹲了一夜!”她抱歉至极。
姑娘憨憨地腼腆地笑。腼腆之中流露出乡下人在城里人前那种不知所措的拘谨。她注意到姑娘左眼在害着“针眼”。
“来来来,快坐下。你爸爸妈妈都好吗?”她将小俊领到沙发前。
小俊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沙发一端,低声回答:“好,都挺好的。”
蜷在沙发另一端的波斯猫躬起身,虎伏着两只前爪伸了个夸张造型般的懒腰,望着小俊一步步踱过去,直爬到她身上,又头尾相接地卧下了。小俊竟拘谨得不敢抚摸它,仿佛她的手会将它那高贵的雪白的毛弄脏似的。
她不禁笑了,说:“你别这么拘谨呀,在我这里应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嘛!”忽然悟到自己刚才问那句话有些荒唐,而小俊的回答也有些荒唐,便问,“咦,你妈妈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我妈妈是不在了……我爸爸他挺好的。”小俊脸红了一阵子,又说,“大姐,给我杯水喝吧!我上了火车就没喝水,渴死了!”
“也没在车上吃饭吧?”
小俊点了一下头。
“那我先给你冲杯麦乳精吧!”她一边冲麦乳精,一边又问,“你坐这趟车那么挤吗?”
小俊说:“挤倒不太挤,我没买票。”
“为什么?”
“不为什么,省几个钱是几个钱呀!”
这姑娘诚实得可爱,这种诚实博得了她对她的第一份好感。将麦乳精放在茶几上,她从兜里掏出信说:“小俊啊,你看,我昨晚还给你爸爸写了这封信,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在我这儿你千万别见外,啊?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啊?”
“嗯。”小俊解开小包袱,取出一个干巴巴的面包,一手端起那杯麦乳精,饥饿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别吃那面包了!”她从小俊手中夺下面包,“留着喂猫吧!”
小俊怔怔地望着她。
她亲切地瞧着小俊,说今天上午所里有会,她这个“小头儿”必须参加。并且详细地告诉小俊,在附近哪一条街上有浴塘。浴塘对面有家饭店,那儿的馄饨很好吃。
“先去吃馄饨,然后再洗澡。记住,饿不洗澡。这是经验之谈,否则你会头晕的。要洗盆塘,一定要洗盆塘,盆塘卫生。好好洗个澡,解解乏。洗完澡就回来,别逛商店,逛丢了怪让我着急的。我一定抽空儿陪你逛遍全市所有的大商店,到处玩玩。衣柜里的衣服随便你换,喜欢哪件你穿哪件!”她说着,将房门钥匙从钥匙链上取下交给了小俊,还给了小俊十元钱。
“大姐,我不花你的钱。我爸爸嘱咐了,不许花你的钱。”小俊只接钥匙,不肯接钱。望着她那种目光,像望着一位倍加敬仰的人物。
“什么话!不许花你自己的钱。一分也不许花你自己的钱!快接着,要不我生气啦!”
小俊这才腼腼腆腆地接过钱。
她对小俊怜爱地笑笑,说句“中午见”,就走了。
中午,她回来时,小俊睡着在沙发上,搂着波斯猫。
小俊没穿她的衣服。
她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端详这来自北大荒的姑娘。这姑娘头发真好,黑而密,可谓秀发。扎成两条柔软的大辫子,一条压在身子底下,一条搭在胸上。这姑娘的脸色也真好,红润润的。这姑娘的身体发育得真成熟啊!像一位充分显示丰腴之美的少妇的身体。胸脯在旧的男人的衣服下高高耸起。衣扣勉强扣着,随时会绷开似的。这姑娘的脖颈长得太迷人了!不长也不短。而且是那么的白,使她猜测这姑娘的身体无疑也相当之白皙。那是谁的衣服呢?大概是她父亲的吧?干巴瘦小的管理员两口子,何以会生出如此可人的一位女儿呢?
她根本回忆不起来管理员这位三女儿小时候什么模样。
当年小俊才十岁。
当年她没有太注意过管理员的女儿们。而眼前的小俊,使她联想到了一颗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樱桃,包在一片绿叶子中。或者是一朵野百合花,它们当年在北大荒的野地里怒放时,火红耀眼,远远地就能发现,引诱人去折取。
北大荒的野百合花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
她简直不是在端详那姑娘,而是在欣赏那姑娘了。
她觉得自己非常喜爱管理员这位女儿。
将要成为这姑娘的丈夫的小伙子是什么样的男人呢?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吧?应该是那样的小伙子!只有那样的小伙子才配做她这样的姑娘的丈夫啊!
她觉得小俊焕发出一种强盛的青春勃勃的生命力。尽管睡着,但那种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却仿佛在这姑娘体内欢欢腾腾地活跃着。
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樱桃般诱人的,怒放的野百合般迷惑人的,在睡着了的时候也仿佛欢欢腾腾地活跃着生命力的,旧的不合体的男人的衣服也不能使其逊色的,充分显示出女性自自然然而又原始的本质魅力的这姑娘的身体,令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缺乏肌肤之美的老姑娘羡慕极了,嫉妒极了。由于羡慕由于并非可耻的嫉妒,使她更加从内心里喜爱这姑娘。
她非常惊讶于自己还能够喜爱一个人,而不是喜爱一件东西,或者一只猫。她买那只波斯猫,正是为了要喜爱它,现在却已经开始厌恶它了。并不完全是由于它被严晓东给劁了的缘故。如果它也是件东西,她相信自己早把它扔掉了。而它是一个活物,一个生命。她不因厌恶而弄死它,是因为她心肠软。她厌恶它而又继续喂养它,是因为她总得有个伴儿。她有了未婚夫而从内心里不想结婚,甚至厌恶结婚,是因为她不能在情感上心灵上接受他为爱人。她害怕和他结婚终于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个事实。她本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这个事实迫近的日子。她对他和对那只波斯猫差不多。她不能完全没有一个“他”,但她更多的情况下更多的时候厌恶他。而在厌恶他的时候厌恶他的情况下偶尔也渴望他需要他,如同一个想喝清茶的人在渴了的时候渴极了的情况下端起一碗油腻的汤。每当在她渴望他需要他的时候和情况下,她对他的厌恶恰恰有增无减。她恼恨自己这样一种古怪心态,然而她对自己无可奈何。
人是特殊的物质。人一旦变了,只能更不是自己,不复能再是原来那个自己。绝对的不能。
现在好了。她这么想。从此以后就好了——因为她不但还能够喜爱一个人,而且有了一个人可以让她喜爱。终于是有了一个人可以让她喜爱,这是比喜爱一件东西或者喜爱一只猫更要紧的。
妹妹努力希望被她喜爱,却无法被她所喜爱。而眼前这个刚刚到来的还十分陌生的姑娘,却在她内心里引起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喜爱之情,由衷的喜爱之情。她解释不了,真是匪夷所思!
不知为什么,她非常不喜爱复杂的东西。比如两幅画,她肯定会喜爱其中构图单纯的那一幅。比如两首歌,她肯定会喜爱其中歌词明了的那一首。现在许多画的构图更趋向单纯,现在许多歌的歌词更趋向明了。现在许多人却更复杂了,复杂得相互之间难以真正贴近,难以真正沟通,难以真正理解。是不是正因为人们本身变得如此了,才转而向别的方面去寻找单纯和明了呢?认为一幅画的构图单纯或者认为一首歌的歌词明了,那是随心所欲的事情。而这样去认为一个人,在今天是可能处处潜伏着危险的。在今天人无可救药地变得最最不堪信赖了。她这么看。
她问自己,也许我喜爱这姑娘,是因为她从我的回忆中走来?是因为她看去那么单纯而又似乎那么需要我的关心和保护?
其实更是因为这姑娘带来了沉淀在她那种诗化了的、被她的主观情感筛滤过了的、太不真实的回忆之中的一点点温馨。它是提炼了的,结晶了的,含有杂质,却很浓。
她不愿见这姑娘搂着她那只被劁了的、她已经厌恶了的波斯猫。她总觉得那只猫被劁了之后,变得虚伪了,整天装出有益无害的样子,而骨子里怀着对她的仇恨。时刻伺机在她麻痹了放松警惕了之后对她进行阴险的报复。
她揪着它的一只高贵的耳朵想将它扔到地上,结果它醒了。它用爪子挠住小俊的衣服,结果小俊也醒了。
“这沙发软得真舒服。”小俊难为情地坐了起来。
“我带回了眼药,我给你上点儿眼药吧!”她从挎包里取出眼药水,用根牙签卷了点儿药棉,滴上眼药水,给小俊轻轻洗眼睛,“一天这样洗两次,就会好的。”
“嗯。”
扔了牙签,她牵着小俊的手走入卧室,打开大衣柜,展现出她的许多衣服,问:“叫你随便穿,为什么不穿?”
“我怎么好穿大姐的衣服呢?”
“那有什么!挑你喜欢的穿吧。”
“不……”
“我替你挑!”她首先找出了一套崭新的一次也不曾穿过的内衣放在床上,慷慨大方地说,“给你了!”接着从衣架上扯下了几条裙子和连衣裙,一一放在床上,“给你了,给你了,给你了,这件也给你了。”
“大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小俊慌了起来。
“给你,你就要。你不要,我不高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怪脾气!”
“那……大姐你给的太多了……我要一件吧!”
“给你的,你都得要。大姐老了,穿不得这些漂亮的衣服了!”
“那……也应该给你妹妹啊!大姐你不是有个妹妹吗?”
“是有个妹妹。她才不稀罕我送给她的衣服呢!送给她说不定还会落得她取笑我!你叫我大姐,你不也是我一个妹妹吗?”
“大姐你真好!”
“来,现在就换上这一套内衣,再穿上这一件连衣裙!”
“大姐,晚上再……”
“我这会儿就想看到你穿上变成个什么样儿!”
“怪……羞的。”
“那我出去!”
她离开了卧室,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吸了一支烟。
待她再走入卧室,见小俊已换上了那件连衣裙。那是一件橙黄色的,束腰的,仿唐样式的连衣裙。女人们对时装的追求,不外乎两大流派——或者越来越现代;或者越来越古典。这两大流派无论怎么变化和发展,都与她毫不相干。那些自己买的,却似乎永远只能供自己欣赏的衣服,今天终于穿在一个自己喜爱的姑娘身上了,她高兴。
小俊不晓得那条带饰物的裙带是怎么个结法。她替小俊结上裙带,将小俊推到了镜子跟前。
“漂亮吗?”
“真漂亮。”小俊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似的。
“别留辫子了。大姐有卷发器,电吹风,趁着头发还没干,给你来个披肩式行不?”
“大姐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怎么的我都乐意。”
于是她给小俊剪发,卷发,吹发。为自己喜爱的一位姑娘这么做,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快乐。她也曾在自己的头发上很下过几番功夫,但感到的是沮丧。她也曾在那只高贵的波斯猫身上下过功夫,企图将它的毛变成卷曲的,就像羊羔皮皮袄那种被叫作“麦穗毛”的样子。可是波斯猫身上带不惯卷发器,她的实践没成功过。
将乡土气息十足的来自北大荒的姑娘,变成了一位城市里的集“现代”与“古典”美于一身的时髦女之后,她开始和小俊支折叠床。
支好折叠床,铺备齐整了,她坐在折叠床上,依着被子,亲切地瞧着坐在席梦思床边的小俊,微笑着说:“你睡那张床,我睡这张床。”
“大姐,我睡折叠床吧!我在家里睡火炕睡惯了,睡这么软的床……不自在。”
小俊彻底变了一个样儿之后,似乎那种村姑的感觉仍一时变不过来,坐得过分的端庄,仿佛是模特儿,随时准备听吩咐改变姿态。
“别争。睡几天就睡得自在了。你两个姐都出嫁了吧?”
“嗯。”
“阿黄活得好吗?”
“他离婚了。后来撇下老婆孩子也返城了。”
“返城了?我问的是你家那只狗。”
“我还以为你问的是当年留在北大荒那个天津知青呢!狗死了。”
“老死了?”
“不是老死的。它在山上被狍子套套住,让狼吃了。发现它的时候,只剩下一点儿碎皮。”
“那是一条好狗啊!当年我到团里去开会,如果搭不上车,就常常带着它,让它一路护送我。”她真真地难过了片刻,又问,“你家门前那棵树呢?”
“我家门前没有一棵树哇!”
“有!肯定有!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营部当年要伐那棵树派什么用场,是我阻止的嘛!那是那个地方最老的一棵树,据说起码一百年了。”
“大姐你记错了。你指的是我们邻居李驼背家门前那棵树吧?是不是当年上边钉块‘深挖洞,广积粮’的大标语牌那棵老树?”
“对,对!就是那棵老树。中间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铁轨。营部集合,我总要亲自去敲。我爱听那声音!如今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躺着的时候,似乎常常听到那声音,当,当,当……就像催促我到什么地方去集合似的。”
“它早没了。”
“没了?”
“嗯。李驼背把它砍了。”
“为什么把它砍了?”
“给他老娘做棺材盖儿。”
“那……铁轨往哪儿挂了呢?”
“铁轨?”小俊想了想,摇头,“没挂在哪儿。没人注意它哪儿去了,大概在李驼背家吧?”
“那……现在集合敲什么呢?”
“集合?现在不集合。不着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两次。”
“不集合?”
“嗯。不集合。现在搞承包了,没人分派活儿,没人训话,集合干什么呀?”
“是……这样……河呢?”
“河?河还那样。十一月结冻,四月开化。”
“还那么清?”
“还那么清。”
“河边还长蒲棒吗?”
“不长了。”
“怎么不长了?”
“不知道……兴许以后还会长吧……”
“河里还有鱼吗?”
“有。我爸常叉鱼,一夜能叉几十条呢!他每次叉鱼回来总要喝酒。喝了酒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河里的鱼真是比你们当年在时多了,当年都快被你们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来。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从小俊的话中得到证实,证实她记忆之中那种沉淀了的诗意是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存在着的。
可小俊的话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还当管理员?”
小俊又笑起来:“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还称他管理员呗!营长死了,你这位教导员返城了。营部那排房子空着没人住,一半儿做了几户人家的猪圈,另一半儿塌了。没有什么营部了,他管理谁呢?”
“营长……死了?”她一下子坐起来。
“嗯。”
“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
“病死的?”
“不是。吊死的。”
“被人害了?”
“没人害他。害他干吗?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还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机和一台美国的联合收割机。别人劝他别那么大的胃口,可他不听劝。说,几十年的老农垦了,难道怕被土地坑了?结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麦子比着长。年终一结账,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个呀!原先土地也坑人,但坑的是大家伙儿,人人照样拿工资。现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去了,给他来了封信,提出坚决要和他离婚,结果坑他一家不就变成坑他一人了吗?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谁也帮不了他渡过这一关。他想不开,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时候,还满身酒味呢……大姐你怎么了?”
“我……头昏。”
“大姐你……躺会儿吧!”
“不,不用。”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入洗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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