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吃罢午饭,姚守义决定下达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将厂后门用砖砌死。

他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下。

“要哪儿?!”一个怒冲冲的男人的声音。

“维修队。”

“找谁?!”那声音震他耳膜,他不由得将话筒离远了耳朵。

“找队长……”

“我就是!你哪儿?”

“调主!再调!甩啦!操,又抠你们底!”一句句兴奋之至的吆喝夹杂着手掌拍击桌面的声音传入话筒,显然正玩扑克。

“往外掏票子吧!”

“输急眼了怎么的?不就是一张‘大团结’嘛!还没赢你老婆孩子哪!”

“给你!接着玩!不玩不行!老子得捞回来……”

分明还是带赌的。

姚守义瞅瞅话筒,听得发愣。

对方却把电话放了。

他接着又拨。这一次好久才有人接,仍是同一个男人。

“我找你们队长!”

“我就是!”

“带上你的人,把厂后门用砖砌死,现在就去!”

“你谁?”对方语气压低了些。

“我……”他想说“我是厂长”,但很不习惯这么说,犹豫片刻,说的是“姚守义”。

“姚守义?姚守义是谁?”

对方这么一问,“厂长”二字,他是更有点儿难于出口了,半天才说:“前几天讣告上,名字排在治丧委员中第一位那个姚守义。”

“噢,听说过。你当管理科长了?”对方似乎奇怪于居然不知道他当“管理科长”了。

而他更奇怪于对方居然不知道他当厂长了:“三天前的全厂大会你们都没参加?”

“三年前的全厂大会我们维修队都没参加!我们才不参加厂里的什么会。姚科长,今天干不成了,改天再说吧!”

“今天怎么干不成了?”他索性便以科长的身份质问。

“今天嘛,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好,好,是个借口……”姚守义缓缓放下了电话。

秘书小王坐在他对面将一根手指担在桌上,用小刀刮指甲上褪了色的指甲油。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又拨号码。

“喂,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出了对方是徐淑芳,却不愿说出自己是姚守义。

“麻烦让曲秀娟接电话。”

“你是守义吧?”

“是啊……”

“听秀娟说你当厂长了?怎么样?如今当官也不太容易吧?”

“正领教着呢!”他叹了口气。

“好,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找秀娟!”

不多时,曲秀娟接了电话:“什么事儿?”

“秀娟,我这儿,正开展工作呢……”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想……请你……给我们车间里那帮小兄弟挂个电话,告诉他们,我需要劳他们大驾。”

“有给我打电话这工夫,你不是自己就找到他们了!”

“我……不知为什么他们有点儿冷落我了,你的情面不是比我大嘛!”

“你的事儿,往后别找我!能当下去你就当,当不了趁早别当!我不管!”

“喂,秀娟,秀娟……”电话断了。他放下听筒,坐在那里瞧着电话发呆。

小王抬头看他,四目相对,她扑哧笑了,他亦苦笑。

“厂长,上午……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往心里去。”

“你这厂长当得也真够难为的了!”

“难为倒不难为,就是缺少吹喇叭抬轿子的。”

“还不难为?都开始向老婆求助了!”

“小王啊,你过去给邢副厂长办事,往后给我办事吧!厂长连秘书都吩咐不动,不是让全厂看我姚守义的笑话吗?再说,你爸是市‘改革办公室’的头儿,你尤其应该支持我开展工作啊!”他这一番话,说得怪动听的,不无恳求成分。

小王“嗯”一声,红了脸,受了些微感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将织针毛线收入袋中。

“你爸,平时跟你谈点儿改革的事儿不?”

她复抬起头说:“我听我爸讲,改革最大的艰难在于,官僚主义者们训练了一大批只习惯于听官僚主义者话的人。我爸还讲这样的人好比马戏团的跑马,主人可以骑在它身上拿大顶,耍把戏,换了个人骑,它就尥蹶子!”

姚守义频频点头。

“我爸认为改革的首要问题是一个成龙配套的问题。真心想改革的人和真心拥护改革的群众成龙配套。改革者得有一批自己的群众。厂长,要不哪天我请我爸到厂里来做一次演说,给你撑撑腰,刹一刹邪气?”

“不用不用!”姚守义连忙摆手。他预想到那后果将必定是她爸前脚一走,他成了群众的公敌。

电话响了。曲秀娟打来的。她只说一句话:“你去找他们吧,他们向我保证听你吩咐!”

姚守义精神为之一振……

三车间的“哥们儿”,聚集车间门口,望着新厂长大踏步走来。其中一个高声问:“厂长,咱们干什么去?”

他一挥手:“都跟我来!”

维修队工房里,一场赌博正进行在将亮底牌的节骨眼上,姚守义率人撞门闯入,赌徒们一时愣住。

“哪个是队长?”姚守义忽然感到权力使人威严。

“我是,我是……你……科长?”赌徒中的一个,放下牌,趁机抓起钱,慌慌地往兜里揣。

“科长?姚厂长姚守义!”三车间的一位“哥们儿”厉声纠正。

“厂长?我还不认识。”维修队长嗫嚅着。

其他赌徒面面相觑,也不由得一个个放下牌,边抓钱往兜里揣边站起来。

“厂长不认识你情有可原,你不认识厂长是错误的!”车间的另一位“哥们儿”对其大加训斥。

“一回生,二回熟,这不就认识了……厂长您请坐……”

工房内又脏又乱,乌烟瘴气。维修队长拖过一把椅子,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椅面儿上的灰,殷勤之至地请姚守义坐。

姚守义不坐。

他说:“从现在起,你被罢免了。”

维修队长顿时蒙了。

“罢免你懂不懂?”

“懂,懂……但我是厂部任命的……”

“我代表它。”

“这……厂长,我看不合适吧……”

新厂长冷冷一笑:“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好了!把你们进行赌博的钱都掏出来,给我乖乖放桌上。”

车间的“哥们儿”们齐声发吼:“听见没有!”

赌徒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将刚揣入兜里的钱掏出,驯服地放在桌上。如果厂长单独而来,他们未必肯。但新厂长带了一批护驾的来,使他们觉得这位新厂长很惹不得。也许他发一句话,那批护驾的就会一哄而上,将他们扭送到派出所去。赌博无论在家里在厂里,都是法律禁止的。这点常识他们还知道。派出所对赌徒比新厂长更威严,这一点他们当然也想象得到。

姚守义将钱全部拿起,点点,交给一个“哥们儿”道:“不少呢,二百多!给工会,做工会的活动经费了。”

赌徒们敢怒而不敢言。

“都给我到后门干活去!”

赌徒们不情愿地拿起工具。

新厂长又对他的“哥们儿”说:“他们干,你们看着他们干,不许他们偷懒。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不许任何人再通过!”

“走吧,走吧!”

“厂长不处分你们,对你们够开恩的啦!”

他的“哥们儿”催促着赌徒们。

顷刻,都走了出去,工房里只剩下姚守义和维修队长。

“你还愣什么?也干活去!”

维修队长哼一声,一脚踹开门,恨恨而去。

“妈的!”新厂长突然一脚将赌桌踢翻。

姚守义回到厂长办公室,坐下定了定神,见笔筒里有毛笔,桌上有墨盒,便打开墨盒,取笔在手。这找那找,找不到一张白纸,秘书小王又不在,他不得不站在走廊叫邢副厂长夫人。

“厂长,什么事儿?”那女人光探出一颗头。

“请你立刻找一张大白纸,一瓶糨糊送过来。”

一会儿,那女人送来了纸和糨糊。

姚守义铺开纸便写,那女人站在他对面瞧着。

通知

为整肃厂纪,兹决定将厂后门封堵……

刚写一行字,那女人开口道:“厂长,当初开这后门可是老厂长和我们老邢决定的,是为了方便工人上下班什么的,你刚上任就给堵了,怕不合适吧?再说全厂工人也不会答应。”

他一听,住了笔,抬头看着她说:“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厂长在时订的制度现在还行得通的我就坚持,行不通的,我有权更改,这也是我当厂长的职责。堵后门是为了厂里的安全保卫,也为了严格劳动纪律,工人们会理解的!你说呢?”

那女人讪讪一笑,说:“我倒没什么,我是替你着想。既然你厂长有权,也用不着我多管闲事,哼……”说完,她悻悻地走了。

姚守义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沉思了片刻,挥笔将通告写完。之后他亲自将通告贴在了厂门前的告示板上。

老门卫从传达室小窗口伸出头,望着“通告”对年轻的新厂长说:“行,你还想着替我干件好事儿。就凭这件事儿,赶明个你被撵下台了,我不冷落你。要不,我才是个多余的摆设呢!上月一天夜里,公安局的忽然来大搜捕,从咱们木材仓库逮走好几个小流氓,那儿都成了小流氓的免费招待所啦,全厂却没谁发现过!”

姚守义自信地说:“能把我撵下台的人,还没长大呢!”

他回到办公室,刚坐定,厂前门来了邢副厂长。

邢副厂长扶着自行车,看着那“通告”,冷笑着说:“这是堵广大群众的方便之门嘛!”说罢,就要跨上自行车往厂后门骑。

老门卫踱出传达室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邢副厂长……”

“别再叫我邢副厂长,我是局里的外联办主任了!”

“噢,那是高升了呀!下班这么早?”

“没上班,到医院咬牙印去了!”

“回家?”

“不回家回哪儿?”

“回家绕厂外吧,后门儿正在堵呢!”

“正堵呢不是还没堵死吗?还没堵死我今天就还从后门过!”他没好气地回答,骑上了自行车……

老门卫独自摇摇头,走入传达室,给姚守义打电话:“厂长,有个人,我拦不住。”

“谁?”

“邢大头啊,他说是堵了广大群众的方便之门。”

“随他去吧!”

这时,邢副厂长到了后门。堵后门的砖已经砌了一米多高。

他下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一个工人:“把我车弄过去!”

他命令的正是三车间的一个工人,姚守义的小“哥们儿”。后者二话不说,举起他的车,放到一米多高的砖墙那边去了。

“?我一把,帮我过去!”

“您也过去?姚厂长说了,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任何人不许通过。”

“我不是任何人!”

“那也就是说,您不是人喽?”

“你!……岂有此理!”

“还八有此外呢!一边去,一边去,别妨碍干活!”

“今天我偏从这儿过去不可!”

“今天您肯定是不能从这儿过去啦!”

一丢眼色,三车间的四个“哥们儿”,站在了那堵砖墙前,肩并着肩,一个个抱着膀子,睥睨着他。

“那……那是你把我自行车弄过去的吧!”

“是您请我弄过去的呀!”

“你小子再给我弄过来!”

“我那么好支使呀?说一百句好听的,我也不给您弄过来了。”

他们都瞧着他笑……

他满脸怒气,走回到前门。

老门卫一见他那表情,心中明白八九分,又踱出传达室,奚落地问:“邢主任,后门不那么好通过吧?车呢?”

他恨恨地说:“老杨头,你听着,早晚我还是要回来当厂长的!不为别的,就为争口气!”

老门卫继续调笑:“您今年已经满五十七了吧?三年内回不来,您该被‘切’啦!”

“哼!”他望着那“通告”,涨紫了一张大脸,直想一把扯下它。

堵了群众的“方便之门”,群众愤怒了!

一九八六年,群众很容易便愤怒起来。愤怒了的群众的愤怒方式是骂娘。骂新厂长姚守义的娘,捎带着骂共产党,尽管这件“妈妈的”事和共产党毫无干系,甚至和这个厂的党委也毫无干系(正书记“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副书记当外联办主任去了,它处于瘫痪状态)。而且姚守义并不在党。

除了骂娘,另一种宣泄方式便是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时敲盘子敲碗。或者一看见新厂长,都拿眼往死里瞪他。或者偷走新厂长的自行车铃盖、牌照。往新厂长的自行车座上抹沥青,扎新厂长的自行车轮胎。最厉害的一招,也不过就是怂恿他们的家属,孤立新厂长一家人。像要拿眼瞪死新厂长似的,见了新厂长的老父亲老母亲,孩子老婆,也同样个瞪法。就这些方式而已。没敢罢工。没敢示威游行。也许有领头的,就敢了。但没有领头的。

新厂长对群众的愤怒十分惊异。他想他不过就是下令堵上了厂里的后门。群众不过就是上班下班来来往往多绕那么一小段路哇!就算因此而骂我姚守义的娘不无道理吧,因此而骂共产党却明摆着说不出个什么道理!他也只是惊异,并不害怕。不就是骂娘吗?由你们骂去。不就是瞪眼吗?由你们瞪去!那反正是瞪不死我的。一旦当了官,总是难免被人所瞪的。你都当了官了,你还不许别人瞪你吗?那才真是官僚主义呢!

我们的姚守义很明事理。

“厂长,我和你找别扭,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要是你一当上厂长,我就围着你转,别人该骂我溜须拍马了,那我今后就不好做人了!”秘书小王满怀难言之隐地对他表白。

他说:“我懂,我懂。”

她又献计献策:“厂长你若有什么指示,你别亲自出面,那倒显得你太掉价了!由我传达好。你越扎起厂长的架子,群众到头来越得买你的账。俯首甘为孺子牛?千万别信那个。你真像头牛,群众往你背上爬,还要给你穿上鼻环,牵着你走!群众就这德行,软的欺负硬的怕!”

她仿佛早已把中国的“群众”研究得透了,如同夏律师的儿子把中国的知识分子研究得透透的了。

“我懂。我懂。你的见解很有意思。小王,我这里正好有几份生产通知单,请你分送给有关科室、车间去。”

“行!”小王接过生产通知单,痛痛快快地走了。

于是几道生产指示,概由小王传达到各科室、各车间。这果然高明。倘厂长亲自传达,可能会有人跳出来表现个人勇气,当面抗旨。厂长并不露面,也就没给那种人以表现的机会,而指示就是指示。

厂长秘书不软不硬地说:“我不过传达,不落实,责任可不在我,在你们!”

却也没谁敢当真不落实。

三车间那帮“哥们儿”,愈发成了死心塌地追随厂长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群众在骂新厂长,捎带着骂共产党时,分明也是指桑骂槐地侮辱他们的。他们也是群众,群众才不怕群众呢!他们反倒在厂里睥睨一切,以眼还眼,以骂还骂。

“骂谁?说清楚!你们骂谁哪?!”

“蹦跶什么?你们蹦跶什么?!告诉你们说,姚厂长是老厂长活着时定下的接班人!是局长着力培养的新干部!是你们能撵下台的吗?那叫痴心妄想!看准形势,如今是改革的年头!”

有了对立情绪的存在,他们很是兴奋,觉得有了种刺激存在。来劲!

倒是新厂长的老母亲老父亲忍受不了孤立,劝儿子将厂后门重新开放,以平众怒。

当儿子的回答:“我才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万里长城不倒,后门不开!”

老父亲老母亲觉得儿子从此是管不了,无可奈何。

严晓东的父亲,却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给老哥们儿的儿子撑腰眼,到各科室各车间叫号,要跟反对新厂长的那些兔崽子们“较量较量。”

“怎么着?老厂长死了,就再没人治得了这个厂了吗?要‘反教’?谁想‘反教’谁给老子站出来!文来文对!武来武挡!堵了个厂后门你们就骂新厂长?还骂共产党?今天我老严头就是来骂你们的,看谁敢还口?”

没人敢较量。文的不敢,“武”的也不敢。因为他浑不论,是老朽了的“拼命三郎”,并非虚张声势。

姚守义得知后,派秘书小王坐自己的专车将晓东他爸送回家去。

他临下车说:“告诉守义那小子,别怕事儿!隔三岔五的,我就会去厂里骂一回!”

新厂长对所谓群众的理解,由局长所教导的感性认识,一跃而达到理性认识的崭新水平。一精至斯。他内心里反倒踏实了,也相应地更加深思熟虑,“守备綦谨”,不给心怀敌意的人们进一步张扬宣泄的机会。

局长亲自打来电话:“小姚,你那儿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不过就堵上了厂后门啊。”

“我可是又接到了不少告你的信呀!”

“没揭发我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吧?”

“暂时没有,需要我亲自去坐坐镇不?”

“别来,别来,我这淡化处理呢。”

“淡化处理好。是门学问,努力实践,努力掌握……”

一个星期后,骂娘的不骂娘了。似乎要拿眼把新厂长瞪死的,见了新厂长也不做金刚状了。甚至当时最愤怒的那些个人们,见了新厂长也开始点头微笑,打招呼说几句话了。人们绕着工厂围墙上班下班来来往往,也就习惯了。

群众的情绪都转移到物价方面去了,厂后门被堵死的事也没人提了。

各科室、各车间的头儿们,开始向新厂长汇报工作,请示什么什么的了。有些工作,有些事情,到头来他们还是自己不敢做主,非得汇报非得请示不可的。不管厂长是新的是旧的是年轻的是年老的是姓姚的还是姓其他的……

他想:我战胜了……群众。是的,在第一个小小的回合,我——厂长——战胜了他们!这是值得高高兴兴的。群众并非永远是英雄,更非从来是英雄。某些时候,必须战胜他们,首先必须战胜他们的惰性。绝不让步,绝不妥协。其次才是领导他们,才是管理他们,才是和他们打成一片……

耳边,电锯声响刺耳。

噪音。正是在这种刺耳的噪音之中,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转变为生产价值,也将重新集聚和形成着莫名的愤怒。它将在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宣泄呢?他无法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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