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同门之妒
章台宫长谈那夜之后,韩非便成了秦王车驾的常客。
他仍是韩国使节,名义上,是困于馆舍的质子。
但秦王政的车驾,却总能无视禁令,每隔一两日便会准时等在馆外,将他载入深宫。
同席的,除了秦王,总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陈寻。
不出半月,咸阳的朝堂之下,一道潜流已然汹涌。
人人都在私下揣度:这位年轻的君主,莫非是寻到了足以比肩商鞅、范雎的旷世之才?
甚至……更得君心。
因为君王与那二人的清谈,常常屏退近侍,连上将军蒙恬,亦不得入内。
廷尉府深处,烛火如豆。
李斯端坐案前,指节分明的手稳稳展开一卷竹简。
简册摩擦的“沙沙”声,是这间偌大官署内唯一的声响。
他垂着眼,审阅着关于新法修订的条文,落笔的朱砂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或颤抖,一如他脸上那副毫无波澜的神情。
唯有他自己能感到,一股焦灼的燥热正从胸腹间升起,沿着经脉缓缓爬升,所过之处,如蚁噬,如针刺。
一名心腹属吏的脚步声,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
“大人。”
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说。”李斯头也未抬,声音平直如尺。
“宫中消息,王上今日又与韩非、陈寻二人在宣室殿议事,直至方才才散。”
“嗯。”
那属吏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更有传言,王上与二人议事时曾感叹:‘得韩非,何须十城为聘!’”
李斯的笔锋,猛然一顿。
一滴浓稠的朱砂墨,从笔尖滑落,洇开在光滑的竹简上,像一滴刺目的血。
他静静地看着那团污迹,片刻后,才用指甲,将其一点一点,缓缓刮去。
那动作,精准而冷酷。
属吏见状,躬身无声退下。
偌大的官署内,复又归于死寂,只余下那盏在穿堂风中挣扎的孤灯。
李斯缓缓放下笔,闭上了眼。
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多年前的兰陵。
荀子门下,他李斯,那个来自楚国上蔡的布衣小吏,凭着近乎自残的苦学与过人的才智,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
他以为自己已是同辈中的顶峰,直到他遇见韩非。
那个韩国的王室公子,言语迟钝,甚至有些口吃,可他的思想,却像一道能劈开混沌天地的闪电。
课堂辩论,李斯需绞尽心力才能跟上老师的思路,而韩非,总能以最简练的言辞直抵核心,甚至引出连荀子都需沉吟半晌的论点。
他是良材,而韩非,是神授。
这是烙在他心底的魔障。
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与韩非截然不同的路。
他抛弃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学问”与“理想”,将自己锻造成一件兵器,一件只为权力而生的、最锋利的兵器。
他背弃师门,西入强秦,赌上身家性命,一步步爬到今日廷尉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本以为,早已将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甩在身后。
未曾想,那座山,自己走了过来。
比韩非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陈寻。
那个少年看向韩非的眼神里,有一种毫无保留的、近乎信徒般的狂热。
就在昨日的朝会小议上,议题是新占之地的税法。
李斯呈上的方案务实、严苛,能最快地为国库敛财,为即将到来的灭国之战输血。
秦王看过,不置可否,却习惯性地望向韩非。
韩非的方案,远比他的复杂,着眼于民心与长治久安。
李斯正欲开口反驳其迂腐空谈,陈寻却已抢先一步,对秦王拱手,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大王明鉴!李廷尉之策,可谓良工之技,能将大王之意化为毫厘不差的规矩,立竿见影。然韩非先生之言,却是巨匠之思,非是构一亭一室之巧,而是为我大秦,奠定千年基业的磐石之法啊!”
李斯没有看陈寻,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秦王的脸上。
他看见嬴政的眼中,亮起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寻得旷世珍宝的欣赏与认同。
就在那一刻,廷尉府地烧得再旺,也抵不过李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他正在失去的,是君王心中那个“无可替代”的位置。
他不能再等了。
李斯从席上缓缓站起,走到那盏忽明忽暗的烛火前。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一个他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
他看着那影子,看了许久许久,直到那影子与他自己的轮廓重新合一。
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心底,用最平静的语调,问了自己一句:
天下之大,为何要有两个,洞悉法学之人?
而我,又为何,不能是唯一的那一个?
他眼中所有的挣扎与波澜,在这一问之后,尽数敛去,化为一片死寂的、清澈的冰原。
杀意,已定。
才华上,他胜不了韩非。
那么,便从韩非最薄弱、也最致命的地方,将他彻底毁灭。
李斯缓缓走回案几,推开那卷被墨迹玷污的竹简,另取一卷崭新的,平整铺开。
他重新执笔,蘸饱了墨。
笔锋落下,一行工整森然的小篆,出现在空白的简上。
“臣,廷尉斯,有强国之策,欲单独面呈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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