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恸哭
当陈寻,掀开车帘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股早已被咸鱼的腥臭,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人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
始皇帝的遗体,就躺在其中,被数十筐同样腐烂的鲍鱼所包围。
扶苏闻到了那股,足以让灵魂都为之作呕的恶臭。 他看到了那具,早已面目全非的、被置于腐鱼之中的“巨人”。
但他,却仿佛,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晰得近乎于残忍的画面。
那,是很多年前,他刚刚开蒙读书。
因为背不出《仓颉篇》,而被父皇,罚跪在书房之外。
天,很冷。
他,又冷,又怕,又委屈。
他以为,那个,永远都板着脸的父皇,再也不会理他了。
然而,深夜,当他在寒风中,几乎快要冻僵的时候。 一件温暖的、绣着黑色龙纹的巨大披风,突然从背后,将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他回头。
看到的是他的父皇,就站在他的身后。
月光,将他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拉得很长。
“……起来吧。”父皇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明日,若再背不出,罚跪,双倍。”
他,转身离去。 但扶苏,却在那件,尚带着父皇体温的披风里,嗅到了一丝最深沉的、不容置疑的 父爱。
他的父皇,是天。 是山。
是,他,一生,都在追赶的,那个,巨大而又温暖的背影。
……
“父……皇……”
扶苏,呆呆地,看着车驾之内,那具,早已,失去了所有“背影”的遗体。
他猛地扑倒在地,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那冰冷的、沾满了污秽的车辕之上!
“父皇!!!”
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终于,从他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他哭的,不是一个“皇帝”。
他哭的,是他的……“父亲”。
他想上前,腿却软得站不住,踉跄着跌坐在榻前的脚踏上,伸手想去碰嬴政的衣袖,指尖刚碰到那冰凉又黏腻的衣料,便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
他记得,父皇的衣袖永远是整洁的,用最好的丝绸,绣着暗纹的龙,每次见他,都会轻轻拂过他的头顶,说“扶苏,过来”。
可现在,这衣袖上沾着不知是鲍鱼的黏液,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蒙恬站在他身后,望着御榻上的人,眼眶发红。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陛下,是在长城脚下。
那时陛下骑着骏马,一身玄色铠甲,指着连绵的城墙对他说。
“蒙恬,待此城修好,北疆可安,我大秦可传万世。”
那时的陛下,声音洪亮,眼神锐利,像北疆的雄鹰,能看穿千里之外的狼烟。
可现在,雄鹰折了翼,困在了这方寸殿宇里,困在了一筐臭鲍鱼旁,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能留住。
他看着那具,被如此亵渎的遗体。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父亲”。 他看到的,是他追随了一生的君王。
他想起了,那个在章台宫的演武场上,与他一同挥汗如雨的少年太子。
他想起了,那个在麒麟殿的王座之上,力排众议,将三十万大军交予他手的青年君主。
他想起了,那个在北地长城,与他一同抵御匈奴,巡视边防的铁血帝王!
那个男人,曾有过错。
那个男人,曾变得,冷酷,偏执。
但,那个男人,更是用自己的血肉和意志,将这个分崩离析的天下,重新粘合起来的…… 巨人!
而现在,这个巨人,却被赵高,那条他最鄙夷的阉狗,用最肮脏的手段,给彻底地,羞辱了!
蒙恬,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那个早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罪魁祸首。
他那双布满风霜的虎目之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即将要将所有敌人,都撕成碎片的血色。
他缓缓地,单膝跪地。
对着那具遗体,行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庄重的军礼。
陈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比任何剧情,都更荒诞的一幕。
他,没有哭。
因为,他的泪,早已在那个,充满了忏悔与托付的雨夜里流干了。
他看着扶苏,那属于儿子的、最纯粹的悲痛。
他看着蒙恬,那属于臣子的、最赤诚的愤怒。
而他的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更复杂,也更深沉的……荒谬。
他想起了,那个在邯郸的泥潭里,满身污秽,眼神却比任何人都更干净的少年。
他又看了看,眼前这具,拥有了天下,却最终连一副干净的衣袖,都没能留住的腐朽的躯壳。
“政,”他在心中,轻声说道。
“你看,我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父皇……”扶苏伏在脚踏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哭不出声。
他想喊,想叫,想质问为什么会这样,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
眼泪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便被殿内的热气蒸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像从未存在过。
蒙恬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按在他的背上,一手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剑鞘冰凉,却压不住他心里的怒与痛。
他抬头望着殿顶的藻井,那里画着日月星辰,画着四海升平。
可眼下,这殿里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公子,”蒙恬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哽咽。
“陛下……陛下走了。”
扶苏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他望着蒙恬,又望向榻上的嬴政,嘴唇哆嗦着,重复道。
“走了?他怎么会走?他说要带我去泰山封禅,说要让我看大秦的万里江山……他怎么会走?怎么会和这些臭鲍鱼待在一起?”
他的话越说越快,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可吼到最后,声音又弱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悲恸。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拂过嬴政额前散乱的头发,指尖触到那冰冷的皮肤时,终于忍不住,趴在榻边,放声大哭。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扶苏来了!您看看我啊!”
在扶苏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陈寻缓缓地走上前。
他,没有跪拜。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始皇帝临终前,交给他的、来自邯郸的……旧玉佩。
他将那枚玉佩,轻轻地放在了始皇帝那早已冰冷、肿胀的手中,再将那只曾经紧紧握住他的手,缓缓地,合上。
他完成了朋友最后的嘱托。
“政,”
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把你的儿子,和你的大军,都给你,接回来了。”
“……安息吧,我的……朋友。”
哭声撞在殿壁上,反弹回来,混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臭鲍鱼味,在闷热的空气里盘旋。
蒙恬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砸在青砖上,和扶苏的眼泪混在一起。
窗外的太阳正烈,蝉鸣聒噪。
可这偏殿里,却冷得像寒冬。
那个曾一统天下、威慑四海的帝王,终究没能熬过这个七月,没能等到他的儿子,只留下一具与臭鲍鱼相伴的尸身,和两个跪在榻前,哭得肝肠寸断的人。
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枯叶,也卷起那股恶臭,飘向殿外……
【第一卷第五幕· 不朽的囚笼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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