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愚蠢花痴(完)
元镜坐立不安。
云霄有事在身,刚离家不过片刻,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有外客拜访。
把人晾在外面,只会招致更多的猜测。
元镜深吸了一口气,叫少纳言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敢以不祥之身见客。
如此推脱两三次,就不好再这么说了。
柏玉左大臣见她不肯相见,又写了信来。
这一回他全然不提什么“新枝”“旧藤”的话语,反而认认真真以长辈的口吻说闻听云霄亲王新近接她入京,二人都是他的晚辈,他总要各自嘱咐几句云云。
他拿出这套来,元镜找不到借口推脱,终于放他进来了。
许久不见故人,元镜隔着帷帘屏风,重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气息。
是他。
柏玉神色如常地进门拜访,远远坐在屏风外,问元镜当日怎么不告而别地回了常陆,问她在常陆可还好,还问她如今在云霄亲王身边过得如何。
元镜倒是对他这番守规矩的表现颇为意外。
她一一敷衍过去。
柏玉左大臣寻隙来了几次,还派人来给元镜送了不少东西。元镜藏都没地方藏。
这事很快叫云霄发觉了。
他盯着柏玉左大臣的来信。就那么几个字,他却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反反复复复复反反看了许多遍。
元镜现下已经知道了他的脾气,知道他那个多疑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她故作无辜,抢先问他:“你看什么?”
云霄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憋出一句:“没什么。”
语毕,将信放在一边。
自此之后,云霄只要有空,必在家守着。
一日云霄在元镜的屋子里闲坐,有家臣前来报告公事。
元镜等侍女就坐在屏风后梳头,云霄在外面见家臣。
隔着屏风的缝隙,元镜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她当日为官之时见过的。
她暗暗将每一个人对上号。
就在这时,一道目光忽而透过屏风,向她这边看过来。
元镜一怔,发现那竟然是角落里一个等待面见云霄亲王的小僧人。
僧人很年轻,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愣头愣脑的,面容倒很青涩秀气。
他身份低微,在一旁等待许久,忽而察觉到了屏风后的视线,于是偶然间地看到了屏风一角下,露出来的女子衣摆。
他从小就是个和尚,年纪又轻,于是看呆了。
此时,家臣们已经渐渐散去。云霄亲王烦不胜烦地皱起眉头,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和尚痴痴的蠢样。
视线顺着望过去,是元镜的衣摆。
云霄瞬间勃然大怒,手掷毛笔甩在那小和尚的脸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墨迹。
和尚本是北山寺中的小僧,此番被师傅派来商讨香火供奉之事,不想一个没忍住闹出这样的事端来。
他一个劲儿告罪,吓哭了。
云霄黑着一张脸,一脚将他踹开,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了。
元镜也被他这么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知道他脾气不好,今日才见识到竟然这么不好!
她拿不准云霄会不会也撒气在自己身上,警惕地望着绕过屏风的他。
只见他沉沉地望着那片不小心露出屏风的衣角。忽然半蹲下来,狠狠地将衣角折叠,推到了屏风之后,仔细掩藏。
元镜摸不准他什么路数,谨慎地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元镜,忽然说了句话:“我总算知道父皇为什么厌恶我了。”
他恶狠狠地亲了元镜一下。
“你若也怀有别的男子的孩子,生下来我就将他掐死,我说到做到。”
说着,他低头,用一种神往又贪婪的目光看向元镜的腹部,漂亮的脸上泛起红晕,雌雄莫辨,美而妖异。
他摸了上去。
元镜嘴角边的触感柔软,心里却一片凉。
*
她逃也似的来到了山寺之中。
原本她是要等乳母到来再一起来为式部丞君的父母祈福的,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很想来寺中,听一听浑厚的钟声,闻一闻不灭的香火。
她想,她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呢?她跟随云霄亲王是为了来京都,来京都是为了寻找式部丞君。
可是在这之后呢?
找到了式部丞君之后,她又要何去何从呢?
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
她还没有想清楚曾经的那些痛苦、那些迷惘、那些不甘,都要怎么来化解。她更想不清楚究竟要怎么选择,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封口的口袋,将她兜头绑住。想要的全都看不见、捉不到,只有无尽的迷惘。
菩萨的微笑高高地俯瞰着她。
她叹了口气,起身正要离开。
就在这时,余光之中,她瞥见了寺庙后山,一条清澈的溪水旁,闪过一个叫她熟悉到不可置信的身影。
她隔着遮面的薄纱,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处。
少纳言:“姬君,你怎么了?你……”
元镜没有听完少纳言的话,想都不想地追上去了。
明明溪水不远,她却好像跑了很久很久,才跑到了那人影面前。
遮面的薄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元镜喘着气,面对面地看见了那个坐在溪边打水的女子。
女子抬头,平静地望着她。
是式部丞君。
元镜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背。
“元敬君。”
她说。
她一眼认出了自己。
但是元镜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只顾惊讶地大喊:“式部丞君!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死!太好了,你还在这里!”
说着说着,元镜高兴起来。
太好了,她第二次与神明的交易失效了,但式部丞君的生命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被神明收回。
正当她庆幸的时候,面前的式部丞君却疑惑地开口了:“死?”
她一身粗布僧衣。
元镜这时才发现,她竟然将长发剪成了及肩的长度,完全是一个尼姑的样子!
“你……”
式部丞君望着她,又望着近处的水、远处的山、山顶的鸟。
“元敬君觉得我没有死吗?元敬君觉得我没有生吗?”
这问题问得很奇怪,元镜愣住了。
“什么?”
式部丞君笑了。
她从前一向是愁苦的、小心翼翼的,从没有这样笑过。
元镜呆住了,因为她从这种笑意中,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人带着一种让她战栗的平静和圆满,仿若无限大的一张网,将她柔软地拦在外头,像是迷惘的孩子一样找不到接近她的入口。
式部丞君问她:“你看这是哪里?”
元镜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了。
式部丞君又问:“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元镜发现她连式部丞君这句话中所指的“这”都看不清、不知道。
式部丞君:“元敬君,我已生,我已死。正如山间的风、谷中的水。我本无我,我是一只鹰,我也是鹰腹中的肉。我是树,我也是树脚下的泥。我要的一切都消失了,又都存在了,我也随之消失了,我也随之存在了。”
元镜觉得自己的耳膜在鼓动,心脏在跳跃。
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但这种危险也叫她隐隐兴奋。好像混沌苦痛之中,一束微弱的光芒正在缓缓向她伸出手臂。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然而式部丞君没有回应她。
她只是平静地打起一桶甘甜的泉水,然后脱下衣物,面容安详地赤裸地躺在土地上。
下一瞬,山顶盘旋的鹰飞身直下,啄食了她的血肉、五脏。
式部丞君平静地死去。
元镜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好像什么东西凝固在空气里,将她冻住了一样。
直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喉咙,凝固消失了,元镜终于凄厉地大喊出声。
“姬君!姬君!”
远处,传来少纳言焦急的呼喊。
元镜回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凉的山谷之中,不知不觉已经离少纳言那么那么远了。
再回头,溪水边干干净净,没有式部丞君的尸体,也没有啄食尸体的饿鹰。
“姬君!”
少纳言喊破了喉咙,终于赶到元镜身边,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元镜低着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耳边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的、飘渺的声音——
一拜。
“我命孤苦,无依无靠,生涯索然。唯得一人能解我困顿,予我安康,慰我欢心。”
“……”
——当然,神允。
二拜。
“愿神明赐我美貌,赐我姻缘。”
“……”
——可以,那么,你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吗?
一拍手。
“什么?哦……愿意,我愿将一切献与您。”
“……”
——好,那么,我将拿走你的记忆。
二拍手。
“……记忆。嗯……好吧。可是,您要取哪一段记忆呢?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您索取的。”
“……”
——当然是值得的。因为,我要拿走的,是你全部的记忆。
三拍手。
“什么?您要什么?”
……再拜!
“您要——”
*
我要你的全部。
你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你学步时的第一次摔跤,你春日里学会的第一个字,你冬日里烤熟的第一块饼。你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你,全部的你,精神的你,肉体的你——
“什么……”
孩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虚仮の心,自業自得。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你消失了,你才存在。你想要的都失去了,你想要的才能得到。
虚实相依,万般无常。
你明白了吗?
*
你明白了吗?
“姬君……姬君,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呜呜……亲王的车驾听说你来山寺,已经在山下等候了。我们快下去吧!我们回家去请药师、请法师,驱恶鬼……你不要吓我啊。”
然而,此时,元镜又看到了式部丞君。
式部丞君向她走来,手中拿着剪刀。
元镜挣脱开了少纳言。
她平静地跪在式部丞君面前,双手合十,低头说:“请为我剃度吧。”
少纳言惊讶的喊叫越来越远。
元镜感觉自己的长发落地。
她望见了山中之林、谷中之水、盘桓的鹰。
“请为我剃度吧。我将破除一切迷惘,我将放下一切尘缘。我将变做一条枝叶、一滴溪水,与万古长存。”
“咔嚓咔嚓”的剪发之声响起。
迷迷糊糊的元镜逐渐被这种有规律的声音唤醒。
她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骇人的、广阔的、一望无际的黑沉沉的天空。
万里无垠的荒原雪地之中,任何物种的踪迹都难以寻到。极北之地漫长的黑夜残酷地罩下蓝黑色的幕布,像是亘古无人的流放地,将元镜一个人囚禁在这里。
不远处失事的直升机半插在雪地之中。元镜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厚厚的积雪之上,结实的衣物上落满了大风吹来的雪,意外地替她保存了一部分体温。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近乎发僵。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梦中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仔细一听,意识到这是某种掠食性动物啃食骨头的声音。
她挣扎着转过头去,于是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狼眼。
正咀嚼着已死的飞行员的骨头、满脸冰霜、鲜血的,一头巨大的野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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