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剧本走向,不对劲啊
“不知中兴侯想要什么诚意?”
黄子澄的声音响起,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身上的官袍。这身代表翰林学士、左春坊大学士荣光的袍子,此刻却像铁水浇身,带来灼痛与束缚。
他的手指在袖口上摩挲,试图抚平衣料上的褶皱。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
屈辱。
文人最重脸面。
在他看来,今日不是请罪,是折辱。是将他的脸按在地上,让一个后生践踏。
他黄子澄是文官之首,帝师之尊。他一言一行,便是庙堂风向。今日却与齐泰登门,对一个官阶、资历、年岁远不及自己的后辈,做出低头的姿态。
这口气,他咽不下。
面子是互相给的。
黄子澄胸中一股气在翻涌。
朝会上我等是失了分寸,可那是为国朝大计,为湖广的灾民!我等站在这里,就是歉意!
你朱煐,还要如何?
非要我黄子澄跪下给你磕头认错?
这朱煐,不识抬举!
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化作火苗,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给足了朱煐面子。
这是他黄子澄能给一个后辈的体面。
若是朱煐还不肯见好就收,那便不是给脸不要脸,而是不识时务了。
然而,朱煐不依不饶。
那句“诚意”,像一根鞭子,抽在他脸上。
不,这不是鞭子。
这是自己把脸伸了过去,以为对方会懂规矩地一托,就此揭过。
结果,对方抡圆了胳膊,对着脸面就是“啪!啪!啪!”几个耳光。
火辣辣地疼。
黄子澄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角瞥向身旁的齐泰。
齐泰的脸色比他还差,额头渗出汗珠,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朱煐终于动了。
他端坐上首,目光扫过黄子澄和齐泰的脸,像匠人审视作品。
那目光没有温度,却有穿透力,能看清他们心底的愤懑、不甘与惶恐。
两人的表情,都被他尽收眼底。
朱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弧度如刀锋,一闪即逝。
随即,一切恢复了平静。
“黄大人和齐大人的心情,我是十分理解。”
朱煐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像风吹散了厅中的空气。
他甚至对二人颔首,做出理解的模样。
这个转变,让黄子澄和齐泰都愣住了。
“湖广遭灾,牵动民心,朝廷府库已空,拿不出钱粮赈济。眼看百姓流离失所,即将沦为饿殍。”
朱煐语速不快,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楚。
“两位大人心系湖广,情系百姓,一时情急,在朝堂上言辞激烈了些,本侯可以理解。”
他说着,语气体谅,仿佛之前索要“诚意”的人不是他。
话音落下。
黄子澄觉得后颈的筋松了。
他肩膀垮塌下来。
憋在胸口的浊气,也吐了出去。
他身旁的齐泰舒了一口气,声音在厅中响起,他连忙闭上了嘴。
黄子澄看着上首的朱煐,目光中的戒备与敌意,正在消融。
就说嘛!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这朱御史,这中兴侯,终究是读书人出身。
既是读书人,就该明白文人之间的规矩。
这朝堂,就是一个名利场,更是一个人情场。大家的面子,从来都是互相给的。我等今日亲自登门,已是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你朱煐若真撕破脸皮,传出去,丢的也不只是我黄子澄的脸。
是他自己不懂规矩,失了德行。
看来,他是个明白人。
黄子澄心中涌起庆幸。
他开始重新审视朱煐。
年纪不大,却不气盛。
手握大权,懂得进退。
想来,方才那句“诚意”,不过是随口一提,要个台阶。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由自己递过去的台阶,好让他结束这场对峙。
黄子澄甚至开始盘算,待会儿该如何开口,邀请朱煐去京城的酒楼,痛饮一番。
对,把酒言欢。
没什么恩怨是一场酒局化解不了的。
一场不行,就两场。
他要为朱煐斟酒,借着酒意,说几句软话,将这个年轻人化为助力。
今日的屈辱,不过是暂时的。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只要能将朱煐此人拉拢过来,今日丢掉的这点面子,他日都能加倍地找回来!
心中想着这些,黄子澄那张如石雕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那笑容比先前在门口时,要自然许多。
甚至,还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黄子澄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脸上堆砌起一个笑容。
他向前一步,姿态放得很低,拱手长揖及地。
“朱御史所言确实不错,我等也是想着湖广百姓,担心湖广赈灾受了影响。”
黄子澄说话时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力量,仿佛他胸中装着的,唯有社稷苍生。
他又朝朱煐拱了拱手。
“不过即便如此,今日朝堂上的事也是我等之过,是我等小觑了朱御史。”
黄子澄说着,还故作惭愧地摇了摇头。
他的脖颈微僵,这个动作他演练过无数次,此刻却觉得有些沉重。
那是一种名为“低头”的重量。
“不过朱御史你也是的,这般厉害的本事,谁能想到?”
黄子澄的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埋怨,仿佛是在责备一个好友,为何要隐藏自己的才能。
“我与尚礼兄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如何能看出朱御史你有这般本事?”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既是承认了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将朱煐抬到了一个“非凡人”的高度。
这顶高帽送出去,既化解了他们的尴尬,又满足了年轻人一朝得志的虚荣心。黄子澄在心中迅速盘算着,这是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策略。
齐泰站在他身侧,脸色依旧有些紧绷,但还是配合着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不如黄子澄这般能屈能伸。
今日在朝堂上的溃败,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但形势比人强。
他们必须认。
“朱御史说要诚意,此事好说,我等犯错,理应赔礼,朱御史尽管开口,但凡是我们有的,绝无二话。”
黄子澄的声音里充满了底气。
仿佛他不是来赔礼的,而是来彰显自己的慷慨与大度。
只要能用身外之物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黄子澄与齐泰互视一眼。
那一眼极快,却交换了足够多的信息。
——稳住他。
——看看他要什么。
——只要不触及根本,都可以给。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都以为这场风波即将平息,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在他们看来,朱煐不过是个骤然得势的年轻御史,面对他们两个东宫重臣、未来的帝师亲自登门道歉,给足了面子,又许下了重诺,没有理由不顺着台阶下来。
只要对方给面子就行,至于台阶这玩意儿,本身自己等人过来就是为了道歉来的,给个台阶怎么了?
黄子澄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与朱煐拉近关系。
要诚意,那咱就拿出来诚意就是了。
黄子澄觉得,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答应。
比如,某个肥缺?或是真金白银?
这些东西,他们给得起。
殿内,一时间只有瓷杯轻磕桌面的微响。
朱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黄子澄的表演。
他的目光没有波动。
黄子澄和齐泰的笑容,在他看来是面具。
他看到了面具下的焦虑与算计。
黄子澄说完话,摆出了“任你开价”的姿态。
朱煐看着黄子澄和齐泰,也笑了。
他的笑容和对方不同,气氛缓和下来。
“既然黄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朱煐的语气很轻松。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像被二人的诚意打动了。
他又朝没说话的朱允炆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动作很轻,但意有所指。
以示尊重。
黄子澄和齐泰又放心了一些。
他们想,朱煐知道谁是东宫的主人。
只要他给皇孙面子,事情就好办。
“两位大人放心,看在允炆皇孙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提无理的要求。”
朱煐的声音很清楚,每个字众人都听了进去。
“必然是两位大人能拿出来的东西。”
他把朱允炆拉了进来,让这场赔礼道歉变成了“给未来储君面子”。
这既给了朱允炆面子,也保全了自己。
更是将了黄子澄和齐泰一军。
当着皇孙的面,你们许下的诺言,还敢反悔吗?
黄子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这哪里是通情达理,这分明是在用皇孙的大势来压他们。
可偏偏,这话他们还没法反驳。
只能笑着应下。
“朱御史说笑了,我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直沉默的朱允炆终于开口了。
他也笑了。
那笑容与黄子澄的虚伪、齐泰的僵硬、朱煐的温和都不同。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少年得志的舒畅。
朱煐的那句“看在允炆皇孙的面子上”,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爽快。
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才是未来的天子,他才是这大明朝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的争斗,所有人的荣辱,都应该围绕着他来进行。
朱煐此举,正中他的下怀。
“朱御史给孤面子,孤铭记在心。”
朱允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看向朱煐的眼神,充满了欣赏与认可。
他觉得朱煐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谁才是未来的天子。
朱煐。
这个名字在朱允炆的舌尖上无声地滚动,仿佛含着一块温润的美玉,余味悠长。
眼下,这位新晋的中兴侯,已然是整个大明朝堂上最耀眼夺目的存在。
短短数日。
四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从户部尚书的口中颤抖着报出来时,整个奉天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那不是一笔钱。
那是一座山,一座足以压垮任何质疑与非议的银山。
商贾之手,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不耗国库一分一毫。
这等手段,已经脱离了凡人理解的范畴,近乎于神话。
能得此等麒麟之才相助,于国,是社稷之幸;于君,是霸业之基。
朱允炆作为监国储君,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未来的图景。
只要朱煐自己不犯下谋逆那等滔天大罪,只要他不主动寻死,凭借这份通天彻地的本事,日后必然是朝堂之上,擎天保驾的那根玉柱。
一想到此,朱允炆胸中便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暖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他整个人都舒泰了几分。
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
朱允炆的思绪,飘得很远。
皇爷爷的春秋已高,龙体虽还算康健,但岁月的痕迹终究是无法抹去的。
国本的传承,已是悬在所有人头顶,最重要的一件事。
放眼整个皇室第三代,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有两人。
自己。
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同父异母弟弟,吴王朱允熥。
一想到朱允熥,朱允炆的眼神就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
那个弟弟的脾气、性格、乃至于眼界,都注定了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无缘。
暴躁,易怒,胸无点墨,却偏爱附庸风雅。亲近一群只知溜须拍马的竖儒,疏远真正有才干的臣子。
这样的心性,如何能驾驭得了大明的万里江山?如何能镇得住朝堂上那群人精似的老狐狸?
皇爷爷的眼睛是雪亮的。
父王早逝,长孙承继,本就是天经地义。
所以,这储君之位,有且只有自己一人。
这个清晰无比的认知,让朱允炆的腰杆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一股源于血脉与地位的自信,充盈在他的心中。
那么,结论便显而易见了。
这位手段通神的中兴侯朱煐,这位未来朝堂的擎天玉柱,日后,便是自己麾下的臣子。
是他的臣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坛陈年佳酿在心底炸开,浓郁的醇香瞬间包裹了朱允炆的整个神魂。
他再度回味起朱煐的本事与性格。
作为敌人,朱煐这种人,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他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不出则已,一出鞘,必然见血封喉,精准而致命,不留任何余地。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让你头疼欲裂,却又偏偏找不到任何可以攻訐的破绽。
可换个角度。
若这样的人是自己的手下呢?
能力卓绝,手段通神,能办成旁人想都不敢想的难事。
性格又耿直,不拉帮,不结派,除了忠于君王,似乎再无任何私心。
用起来,该是何等的放心,何等的舒心?
去哪里找这样完美的臣子?
朱允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未来的画面。
朝堂之上,自己端坐龙椅,俯瞰众生。
而朱煐,就站在百官之首,为自己披荆斩棘,扫平一切障碍。
国库空虚?朱煐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来。
外敌犯边?朱煐的计谋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简直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君臣际遇。
思及此处,朱允炆的目光落在了不久前的那次廷议上。
他记得自己就漕运改革提出设想时,遭到了几位老臣的隐晦反对。
也正是那时,一向沉默的朱煐站了出来。
他没多言,只补充了几个细节,便让那个设想再无破绽,堵住了众人的嘴。
当时朱允炆只当是惊喜,现在回想,却咂摸出别的味道。
看来,那位以铁面著称的朱御史,也通晓人情世故。
他那番举动,是在为自己铺路。
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给了孤一个情面。
朱允炆的指节敲击着桌面,笃笃作响,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感到一种淡淡的自得。
自己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
放眼这满朝文武,谁有本事能让朱煐这块茅坑里的石头主动卖个面子?
那些个在朝中经营数十年的阁老?
还是手握兵权的国公勋贵?
都不行。
他们或许能让朱煐忌惮,却绝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附和。
除了自己,除了孤这位未来的大明天子,还有谁?
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
朱允炆越想,心中那股得意便越发膨胀,几乎要满溢出来。
转念再细细一想,这其实再正常不过。
自己是谁?
自己是大明未来的储君,是这片江山未来的主人。
虽然皇爷爷金口未开,暂时还没有将那最后一道程序走完。
但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就足够了。
朱允熥,那个唯一的、有且只有一个的竞争对手,已经被排除在外。
那么,这唯一的继承人,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想必,这位眼光毒辣的中兴侯,也是清清楚楚地看透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不愿意,也不敢得罪孤吧?
朱允炆觉得,这个推测,合情合理。
而就在朱允炆心中暗爽,想着朱煐这是在卖给自己一个面子的时候....
朱煐动了。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将视线从高高在上的御座,缓缓移到了下方不远处的黄子澄身上。
脸上的笑容弧度未变,依旧是那副温润和煦的模样,可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那是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正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猛兽,在发动攻击前,眼底最后的一丝光。
“黄大人。”
朱煐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诚恳。
“既然你和齐大人如此心系湖广百姓,想必定然不会坐看着湖广百姓遭灾而不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子澄,又落到了一旁的齐泰身上,最后才用一种近乎于商量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
“这给我的诚意,我看,就当是捐给湖广百姓吧。”
这句话说得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顺理成章。
朱允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黄子澄与齐泰对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轻蔑。
到底还是年轻,到底还是个御史,被他们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一逼,三言两语就乱了阵脚,只能用这种方式找个台阶下。
捐?
捐多少?
一千两?两千两?
对于他们这个层级的官员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用这点钱,既能在皇太孙面前博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名声,又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御史吃个哑巴亏,简直是一举两得。
黄子澄心中已经盘算好了,正要抚须颔首,做出一番大义凛然的姿态来。
可朱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动作,连同他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冻结。
“也不用捐太多。”
朱煐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将你和齐大人全家的房产地契,全族产业全都给变卖了。”
“凑个二三十万两的捐出去,想必湖广百姓也是会感念两位大人的恩德的。”
他表情平静,话语却冷淡、残忍。
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庭院,砸在众人心头。
时间在这一刻停了。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感到脸颊肌肉在抽搐、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热流从胸腔冲上头顶,眼前变得模糊,只剩朱煐那张带笑的脸,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惧。
黄子澄愣住了。
他的大脑停转了。
他眼睛瞪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一个点。他像木雕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
他说什么?
全家?
全族?
变卖?
二三十万两?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冲撞,不成意义。这感觉超越了愤怒和惊恐,是荒谬。
齐泰也愣住了。
他抚须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张开。
他手中的折扇脱手,“啪嗒”一声,掉在石板上。
响声划破了庭院的寂静。
他忘了呼吸,喉咙像是被扼住。
他的脸色变了。先是涨红,随即血色褪尽,化作惨白。当他意识到朱煐不是在开玩笑时,脸上又泛起铁青。
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转动脖颈,视线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那震惊的眼眸中,确认了一个事实。
他们没有听错。
庭院里一片死寂。
不,不是死寂。
远处树梢上,夏蝉正发出“嘶——嘶——”的鸣叫,那声音此刻化作一根根钢针,一下一下,刺入三人的耳膜,钻进他们混乱的脑髓。
那蝉鸣声,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愚蠢。
终于,一个声音撕裂了寂静。
“朱....朱御史,你........你说什么?”
是黄子澄。
他的嘴唇哆嗦,牙齿打颤,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颤抖不成调,尖锐又干涩。
他向前迈出一步,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要确认眼前说出这话的人,是否只是幻觉。
朱煐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得意,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审视,就像在看一只掉进陷阱里,还在挣扎的野兽。
“黄大人,你不是心系百姓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怎么?”
一个停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愿意掏钱救济?”
朱煐的话,像钢针钉入黄子澄的脑海。
一瞬间,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擂鼓,血液冲上头颅。
嗡——
耳鸣声响起。
他看见朱煐的嘴唇还在开合,神情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小事。
可他说的是什么?
捐出全部家产?
这个念头在黄子澄的脑子里炸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思维被冻结,唯有一股情绪从脊椎骨烧了上来。
那不是愤怒。
是羞辱。
他黄子澄,翰林学士,帝师。
他,与齐泰一道,为“社稷大义”,弹劾中兴侯朱煐。
事败,他们认了。
今日,皇长孙朱允炆登门调停,他们给了面子,赔罪道歉。
甚至,连文人的风骨,都已经被他们踩在脚下。
他们已经退到悬崖边。
可朱煐做了什么?
他非但没有罢手,反而抬起一脚,要将他们踹下深渊!
“咔。”
骨节错响。
黄子澄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刺破了皮。
但这痛,不及心头屈辱的万分之一。
他脸颊的肌肉抽搐,血管贲张,脸涨成猪肝色。额角青筋跳动。
这哪里是化解干戈?
这是要将他们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践踏!
这是诛心!
“朱........御史!”
黄子澄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敢相信,那番话是从眼前这个御史口中说出的。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话音出口,他再也压不住火,声音拔高变调,震得屋内茶杯盖发颤。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朱煐。
然而,朱煐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身侧,一个身影动了。
张平原本靠在椅背上,此刻挺直腰杆,站了起来。
他一步跨到朱煐身前,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将黄子澄的视线完全隔断。
“哟呵?”
张平双手抱胸,身形投下阴影,将黄子澄笼罩。他歪着头,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黄子澄。
“软的不行,这是想来硬的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粗豪,与这书房格格不入。
“怎么?当我老大是泥捏的菩萨,没点脾气?”
“黄学士,齐尚书,”张平咧开嘴角,“你们刚才不还一口一个‘心系湖广百姓’,‘为民请命’吗?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感天动地。”
他拖长了语调。
“既然你们这么心疼百姓,那我们侯爷给你们指条明路,有什么不对?”
“中兴侯所言,甚是在理啊。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从另一侧飘了过来。
方孝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手中那柄白玉折扇“唰”地一下展开,轻轻摇动着。
他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场中,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比刀子还要锋利的笑容。
“黄学士,齐尚书,你们二位可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那语气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为了湖广数千万生灵,甘愿舍弃自己的万贯家财,这是何等高风亮节的义举?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啊。”
方孝孺的目光在黄子澄和齐泰难看到极点的脸上一一扫过,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出了一口。
他忘不了。
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自己初入京城,怀着一腔报国热血,是如何被眼前这两个人当成傻子,当成棋子,当成一把最好用的刀。
他们花言巧语,搬弄是非,将自己推到朝堂之上,与朱煐针锋相对。
若非朱煐手下留情,若非自己命大,恐怕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方孝孺不怕死。
他连脑袋都可以不要。
可他不能容忍自己死得像个笑话,不能容忍被人当枪使,用完就扔,死得毫无价值!
这笔账,他一直记在心里。
今日,终于等到了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机会。
他摇着折扇,看着黄子澄那张涨红的脸,心中只觉得无比的畅快。
“黄大人,齐大人,你们该不会是........不愿意吧?”方孝孺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的诚意,难道就只在嘴上?”
这一唱一和,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了黄子澄和齐泰的脸上。
齐泰的脸色,也终于绷不住了。
他比黄子澄要沉得住气,但此刻,那张素来以沉稳示人的脸上,也浮现出一层铁青。
他放在膝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寒意从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
他压下喉头的腥甜,吐出的字句带着寒气。
“朱御史,你太过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危险。
齐泰抬眼,目光锁定在朱煐身上。
他明白了。
朱煐从没想过和解。
今日的拜访和道歉,是一场羞辱。
“谁能捐出全部家当?”
齐泰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地问。
“你这诚意,太大了!”
他的脸色变了。
眼神中的怒火被阴鸷取代。
他看透了朱煐的意图。
这不是刁难,这是要他们的命。
“不就是全部家当吗?我捐。”
朱煐的声音不大,却让众人心头一震。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扫了齐泰一眼,眼神平静。
“若是朝廷有需要,本官能将九族的家当全捐了。”
此言一出,殿内一静。
风停了,光也凝固了。
作为穿越者,朱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笑。
父母双亡,宗族不可考。
这个身份让他可以毫无顾忌。
至于钱?
他垂下眼帘,闪过一丝漠然。
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没打算在大明朝久留,完成任务就走,金银财宝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与其让它们在库房里,不如拿出来,还能恶心一下眼前这两个人。
朱煐心里盘算着,念头通达。
他想通了,别人却没想通。
黄子澄:“........”
齐泰:“........”
两人表情呆滞。
他们张着嘴,喉结滚动,说不出话。
他们准备的招数,都落空了。
他们被朱煐的态度镇住了。
殿内只剩下呼吸声。
两人哑口无言,只能用目光瞪着朱煐。
反驳?
如何反驳?
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话换成别人说,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驳斥对方沽名钓誉。
可说这话的人,是朱煐。
是那个敢拿九族性命做赌注的人。
两人信了。
一个连性命都不在乎的人,会在乎家产?
一个念头同时出现在黄子澄和齐泰的脑中。
他们查过朱煐的底细。
父母双亡,是逃难的流民,祖籍和宗族都无从查考。
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捐全族资产?
你的全族就你一个人!
而且,你的资产是陛下赏赐的,从国库出去又回到你手里!
你什么都没捐!
黄子澄的脸皮抽搐,一股郁气冲上头顶,太阳穴直跳。
他感觉肺要气炸了。
这分明就是在耍无赖!
用一句看似豪气干云、大义凛然的话,把他们所有的攻势都化解于无形,还顺便把自己摆在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
偏偏他们还不能戳破。
一旦戳破,说你朱煐无亲无故,捐个屁的全族。那不就等于承认他们刚才用“全部家当”来逼捐,本身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吗?
黄子澄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他从未感到如此憋屈。
........
而在另一边,朱允炆也已经彻底僵住了。
他目光呆滞,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完全宕机。
看着场中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他有点懵。
不,这不对。
这剧本的走向,完全不对劲啊........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按照他脑中的预演,不应该是自己这位皇太孙出面调停,双方互相给个面子,然后将此前的恩怨一笑而过,大家你好我好,其乐融融吗?
朱允炆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还没有从“朱煐一定会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幻想中走出来。
这没有道理啊!
孤乃大明日后唯一的储君人选,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君。
你朱煐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顾忌孤的身份?难道就不想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你现在得罪了孤,将来还想有好果子吃?
朱允炆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朱煐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困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朱煐,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面无表情,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张平。
另一个是神情肃穆,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赞许的方孝孺。
看着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
朱允炆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劈过,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什么。
差点忘了。
差点忘了这三根名满朝堂的搅屎棍,连皇爷爷那个现任皇帝都不怎么顾忌........
自己不过是一个未来“有可能”的皇帝。
人家顾忌个毛啊........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朱允炆在心中苦笑一声,终于被迫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再看向朱煐。
看着朱煐那副云淡风轻,眼底却藏着“你能奈我何”的挑衅表情。
朱允炆突然觉得,今天这趟,自己来得实在是太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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