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4章明珠蒙尘不掩光
江南水乡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青石板路反射着熹微的晨光。阿贝将最后一筐鲜鱼从吱呀作响的乌篷船上搬下,动作熟练利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用略显粗糙的手背随意抹去。十六年的渔家生活,在她身上刻下了坚韧与劳作的印记,却也赋予了她一种不同于沪上闺秀的、野草般的蓬勃生命力。
“阿贝,歇歇吧,喝碗热粥。”莫老憨的妻子,如今的莫家婶子,端着一只粗陶碗走来,看着养女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慈爱,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当年码头边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布衣荆钗,难掩眉宇间的灵秀之气。那半块被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玉佩,时时提醒着他们,阿贝的出身绝非寻常。
“哎,就来,娘。”阿贝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她接过碗,就在码头边的石阶上坐下,小口喝着温热稀薄的米粥。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停泊在不远处、与他们家破旧小船形成鲜明对比的几艘崭新画舫。那是镇上孙乡绅家的船,据说孙家小姐今日要去县里参加什么“雅集”。
“听说孙小姐又要去吟诗作画了,真是好命。”旁边一个同样在歇息的渔家少女语气羡慕。
另一个快嘴的接话道:“可不是嘛!人家那是天上的云彩,咱们就是河底的淤泥。听说今天连县尊大人家的公子都会去呢!”
阿贝默默听着,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吟诗?作画?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她所熟悉的,是何时下网能捕到最多的鱼,是哪种水草下可能藏着肥美的河蟹,是如何辨认天气变化以免遭遇风雨。她的手,能稳稳地摇橹撒网,能灵巧地修补渔网,却从未握过那纤细的毛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衣衫下那硬硬的触感——那是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半块玉佩。养父母告诉她,这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她的亲生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他们为何将她遗弃?每当夜深人静,这些问题便会悄然浮上心头。
“阿贝,发什么呆呢?快吃,吃完把这筐鱼送到镇上的‘望江楼’去,掌柜的说今天有贵客,要挑最新鲜的。”莫老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嘞,爹。”阿贝三两口喝完粥,利落地起身,挑起那筐活蹦乱跳的鲜鱼,脚步轻快地向镇上走去。那条通往镇子的路,她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
位于公共租界边缘的一处狭窄弄堂里,低矮的灶披间(厨房)烟雾缭绕。莫莹莹蹲在煤球炉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锅里熬着给母亲林氏的药。刺鼻的药味混合着弄堂里特有的潮湿霉味,令人窒息。
十六年的光阴,并未善待这位曾经的莫家大小姐。虽然眉眼间依稀可见与阿贝极为相似的轮廓,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压,让她显得格外单薄瘦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继承了其母林氏的沉静与坚韧,即使在如此困顿的环境中,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清澈与矜持。
身上的蓝布衣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补丁都打得整整齐齐。这是母亲教导她的,无论身处何境,体面不能丢。
“莹莹,药好了吗?”里间传来林氏虚弱的声音。多年的忧思成疾,加上生活的艰辛,早已拖垮了这位昔日贵妇的身体。
“就好了,娘。”莹莹连忙应道,将煎好的药汁滤进碗里,双手捧着端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林氏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苦了你了,孩子……”若不是家遭横祸,她的莹莹本该是锦衣玉食、仆从环绕的千金小姐,何至于在此操持这些粗活。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将药碗递到母亲手中,语气温柔而坚定,“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齐家管家前日又悄悄送了些米粮来,这个月总能应付过去。”
提到齐家,林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齐家能在莫家落难后仍不忘暗中接济,已是仁至义尽。尤其是齐家那位少爷齐啸云,几年前偶然在这弄堂里遇见莹莹后,便时常寻了由头过来,有时送些点心,有时借口请教功课(林氏出身书香门第,学识不凡),实则是想多看顾莹莹几分。那孩子眼神清正,心思纯良,倒是难得。
刚想到此处,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少年清朗的嗓音:“莫伯母,莹莹妹妹,你们在吗?”
莹莹脸上微微一热,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齐啸云。十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干净的青布学生装,眉眼俊朗,手中提着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隐隐散发出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
“啸云哥哥。”莹莹低声唤道,侧身让他进来。
“伯母今日感觉可好些了?”齐啸云先将栗子递给莹莹,然后关切地向林氏问候。
“劳你挂心,老样子了。”林氏勉强笑了笑。
齐啸云看着这破败的居所和憔悴的母女,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莹莹:“这是我这个月的月钱结余,还有……我娘让我带来的一支旧参,给伯母补补身子。”
“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莹莹连忙推拒。齐家暗中接济已是不易,怎好再收如此贵重之物。
“拿着!”齐啸云不由分说地将布包塞到莹莹手中,目光诚挚地看着她,“莹莹,我说过的,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和伯母。等我再大一些,一定能想办法帮你们摆脱困境。”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与承诺。莹莹握着那尚带着他体温的布包,心头百感交集,有感激,有酸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这冰冷的现实中,这份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关怀,如同寒夜里的微光,弥足珍贵。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谢谢你,啸云哥哥。”
齐啸云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怜意更甚。他知道莹莹聪慧,若非家变,她的才华绝不会被埋没在这陋室之中。他暗暗发誓,定要努力上进,早日拥有保护她的能力。
江南水镇,“望江楼”后院。
阿贝将鱼筐交给厨房管事,结了鱼钱,正准备离开,却被一阵喧闹声吸引。只见酒楼大堂里,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围在一起,似乎在品评着什么。居中一人,正是镇上孙乡绅家的小姐孙婉茹,她面前铺着一幅画,脸上带着矜持而得意的笑容。
“孙小姐这幅《春江泛舟图》笔法细腻,意境悠远,真是得了江南画派的真传啊!”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公子哥儿奉承道。
“是啊是啊,尤其是这水波的画法,灵动非凡!”旁人纷纷附和。
阿贝本是好奇瞥了一眼,目光落在画上那艘小舟和其周围的水纹上,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她自幼在水边长大,对舟船、对水波的形态再熟悉不过。在她看来,那画上的小舟结构略显呆板,而那水纹更是有些……失真,缺乏真正江水流动的那种自然韵律与力量感。
她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船……吃水好像浅了些,不像载了人的。还有这水花,抛网时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虽轻,但在那一众奉承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身上还带着鱼腥味的渔家女身上。
孙婉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而浮现出羞恼之色。她自幼被捧在手心,何曾受过一个“粗鄙”渔女的质疑?尤其还是在她最引以为傲的画技上!
“哪里来的乡下丫头,在此胡言乱语!你懂什么是画吗?”孙婉茹身边的一个丫鬟立刻尖声呵斥。
“我……”阿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并非有意挑衅,只是出于本能说出了所见之感。她脸上一红,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哼,一个打渔的,也配谈论风雅?怕是连画笔都没摸过吧!”另一个公子哥儿嗤笑道,引来一阵哄笑。
阿贝抿紧了嘴唇,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倔强涌上心头。她是不懂那些高深的画理,但她懂得她日夜相伴的江水与舟船!然而,在这些衣着光鲜的人面前,她的认知似乎变得毫无价值。
孙婉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轻蔑:“既然你如此‘懂行’,不如也来画上一幅,让我们开开眼界?”
这话更是引得众人哄笑不止,谁都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阿贝紧紧攥住了拳头,胸口那半块玉佩的轮廓硌得她生疼。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孙婉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我不会画画。但我只知道,真的东西,不是画成这样的。”
说完,她不再理会那些嘲讽的目光和议论,挺直了脊背,转身走出了“望江楼”。阳光洒在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光彩。
明珠蒙尘,终究是明珠。无论是在沪上弄堂艰难求存的莫莹莹,还是在江南水镇备受轻视的阿贝,属于她们的光芒,终将穿透命运的阴霾,熠熠生辉。而那两半分离的玉佩,也终将在命运的牵引下,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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