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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雪中的信


送走松平梅子后,天突然下起雪来。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麻麻,悄无声息地从那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来。

不到半天工夫就把这座古老的城市,所有的丑陋、肮脏和伤痕都用一层厚厚洁白的绒被,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世界仿佛都变得干净了,也安静了。

陈墨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他待在那间烧着地龙的温暖的书房里,做着最后的准备,将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研究笔记和实验数据都整理了出来。

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关于根据地武器改良和民生建设的图纸,他将其用油布仔细地包裹好,藏在了一个只有他和小提琴知道秘密的死信箱里。

而那些用来糊弄小野寺信和日本人的关于催化剂和莲花的假报告,则被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像一个即将要出远门的学者,在整理自己尚未完成的学术著作。

陈墨又将那台宝贝的微型相机,和所有已经拍摄了的充满了罪证的胶卷都取了出来。

将它们和那把冰冷的毛瑟手枪,一同藏进了一个被掏空了的《资治通鉴》的书盒里。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唯一的行李。

做完这一切,屋子里所有关于顾言的痕迹,就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

陈墨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宁静的庭院,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松平梅子离开时,那充满了绝望和孤寂的美丽的背影,和那个被当做实验品,代为007的小女孩。

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缓缓地走回了书桌前,重新铺开了一张雪白的信纸。

他决定在自己这个顾言彻底消失之前。

为那个同样是被困在这座巨大牢笼里的可怜的女人。

留下一点什么。

一点或许无用,但至少是真诚的东西。

也试图为那个小女孩,取得一线生机。

想着,陈墨拧开了派克金笔的笔帽。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窗外那悄无声息的落雪的声音。

信的内容很简单:

梅子小姐,见信如晤。

请原谅我用这样一种传统而又冒昧的方式,给您写信。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了。

请不必为我感到担忧,也不必费心去寻找。

一个像我这样习惯了漂泊的无根的灵魂,最终的归宿或许就该是消失在某一片无名无姓的风雪之中吧。

您走后我一直在想。

想您在院子里对我说的那番话,和那个关于日内瓦湖畔的梦。

那确实是一个很美的梦,美到让任何一个身处我们这般境地的人,都无法拒绝。

有鲜花,有阳光,有一个温暖的家,和一个可以无忧无虑地去追逐蝴蝶的孩子。

那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总和了。

但我也在想。

为什么对我们来说如此遥不可及的天堂,对这个世界上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与生俱来最普通的日常呢?

为什么我们必须要背负着,这些本不该由我们背负的罪恶和仇恨?

去走那条最艰难、最痛苦的道路?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答案。

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是我们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的宿命。

但是我依旧想对您说,命,虽然是天定的。

但路却是自己走出来的,诚然,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国家和这个该死的时代。

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得出来。

您和您的哥哥,和小野寺博士,和这个城市里所有那些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杀戮的人,都不一样。

您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像您家乡富士山顶上,那终年不化的积雪。

那里面虽然也充满了忧郁和迷茫。

但却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罪恶和肮脏。

我知道您并不喜欢这场战争,您也并不认同您哥哥口中那套关于“鹰”和“羊”的强盗逻辑。

您只是被您的家族,您的国家和您的姓氏所绑架了,成了一个身不由己华丽的囚徒。

我无意也无力去改变您的立场。

我只是想以一个,或许还算得上是朋友的身份,对您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走吧……”

离开这里。

离开这片早已被鲜血和仇恨,浸透了的罪恶的土地。

回到您的家乡去,或者去您梦里那个日内瓦湖畔的小镇。

去过一种真正属于您自己的生活,去种您喜欢的玫瑰和芍药。

去读您喜欢的里尔克和海涅,去爱一个同样是干干净净能让您放声大笑的男人。

然后生一个同样是干干净净可爱的孩子。

战争是我们这些人的事情。

是我们这些早已烂在了泥土里的人,该去背负的宿命。

它不该玷污了,像您这样本该属于阳光和鲜花的美丽的灵魂。

……

信写到这里,陈墨停了下来,知道再说下去就过了。

他只是一个即将要消失的过客,没有资格去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而且他写这封信是有自己的目的,虽然他不想,但……

他还是决定再最后一次利用松平梅子的身份和地位。

陈墨沉默了很久,最后在那张信纸的最末尾,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

写下了最后一段话。

“另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我那间冰冷的A级北平实验室里,还饲养着一只同样是无辜可怜的小白鼠。”

“她的代号是,007。”

“她很安静,也很干净,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

“我走了之后,小野寺博士或许会觉得,她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帮我将她带出来。”

“就当是替我为这个冰冷的实验室,留下一点最后人间的温度吧。”

“拜托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

陈墨将信仔细地折好,放进了一个西式信封里。

信封上他没有写任何署名,只留下了松平梅子,这一个收信人的名字。

他知道这封信或许送出去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甚至可能还会给他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还是写了,算是给自己,这个即将要彻底沉入黑暗的灵魂,留下最后一点人性的念想。

也算是为那个命运多舛的江南女孩,尽自己最后一份微薄的力量。

然后,叫来了管家。

“这个……”他将那个包装精美的锦盒,递了过去,“请你派一个最可靠的人,务必亲手交到松平梅子小姐的手里。”

管家恭敬地,接了过去。

陈墨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

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接下来等待他的,就只剩下今晚那场为他自己所准备最后的死亡盛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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