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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丫头


门,开了。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薄薄的木门,终于在“吱呀”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中,缓缓地打开了。

陈墨,走了进去。

赵长风端着枪,警惕地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里很暗,也很小。

空气里那股子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混杂着一股贫穷人家特有的烟火和汗水的酸腐气息,狠狠地撞进了他的鼻腔。

唯一的光源,是土炕的炕头上那盏用一个墨水瓶改造的、豆大的油灯。

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着,将屋子里简陋、破败的景象映照得如同鬼影。

屋子是典型的冀中平原最常见的“一明两暗”的格局。

中间是既当客厅又当厨房的堂屋。

两边用同样是破旧的芦苇席隔出了两间小小的卧室。

那个自称“寡妇”的性感的年轻女人,就那么赤着脚,抱着手臂,斜斜地靠在东边那间卧室的门框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墨。

那眼神里有警惕,有决绝,也有一种护犊的母兽才有的那种不要命的凶狠。

陈墨没有理会她。

他的目光早已穿过了她那充满诱惑和危险的身体,投向了身后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看到在东边那间小得只容得下一铺土炕的卧室里。

在那同样是散发着一股子潮湿霉味的破旧的被褥之下。

躺着一个小小的、瘦弱的、几乎快要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蜷缩着,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

喉咙里发出那种只有在承受着巨大痛苦时才会有的压抑的、如同拉破风箱般的急促的喘息声。

陈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烧红了的铁钳狠狠地夹了一下,然后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拧了一圈。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

那就是她!

就是那个他穿越了大半个战火纷飞的华夏,从太行山的雪走到冀中的风,踏过了无数的尸体和同样是数不清的绝望,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那个傻丫头。

陈墨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突然不敢再向前走一步了。

他怕。

怕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正在走向腐烂的尸体。

“她,伤得很重。”

那个寡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鬼子的子弹从后背打进去的,离心脏就差不到一指的距离。”

“子弹取出来了,是我用烧红了的剪刀给她剜出来的。”

“但是伤口太大太深,血也流得太多了。”

“这段时间她就一直这么醒了昏,昏了又醒,我没敢带她去医院,怕日本人找来。”

“她一直在高烧,嘴里也一直在说胡话。”

“有时候喊爹,喊娘。”

“但,喊得最多的是另一个名字。”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陈墨。

“她一直在喊先生。”

陈墨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伪装和冷酷包裹得如同铁石般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撞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然后所有被他压抑了近两年的思念、愧疚和痛苦,都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从那个缺口里疯狂地涌了出来。

瞬间就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不再犹豫,像一个即将要溺死的人,跌跌撞撞地扑向那片他唯一的救命的稻草。

陈墨走到炕边,缓缓地跪了下来。

他伸出那只在剧烈颤抖的手,轻轻地拨开那散发着草药和汗水味道的肮脏的被角。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他曾在梦里回想了无数遍的脸。

但那不再是一张他记忆中,那个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的倔强的小脸了。

那是一张被饥饿、伤痛和死亡的阴影彻底摧毁了的陌生的脸。

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嘴唇因为高烧而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

额头上还带着一道细长的,刚刚才结了痂的伤疤。

唯一没变的。

是她那即便是在昏迷中,也依旧紧紧蹙着的小小的眉头,和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颤抖的睫毛。

她,瘦了。

瘦得像一片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的枯叶。

也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小小的人干。

陈墨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在黄崖洞的冲天大火中,都依旧冷静得像个魔鬼的男人。

在这一刻。

终于像一个迷了路,又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一样。

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那充满霉味的被褥里。

发出了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压抑的、痛苦的无声的哀嚎。

“先生……?”

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的呼唤。

突然在陈墨的耳边响了起来。

陈墨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缓缓地抬起头。

看到那双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清澈的、明亮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缓缓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亮得像两颗最璀璨的星星。

只是那里面不再有他记忆中,那充满了依赖和崇拜的光。

只剩下了一片因为长久的痛苦和绝望而变得有些空洞的茫然。

她看着他。

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是胡子拉碴、满脸泪痕的陌生的男人。

她似乎在努力地辨认着。

回忆着。

“先生……?”

她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依旧很轻很弱,像一片羽毛。

“是我。”

陈墨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丫头。”

“是我。”

“我回来了。”

陈墨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去摸一摸她那同样是乱糟糟的头发。

但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不敢,怕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幻觉,怕自己一伸手,这个脆弱得像个泡沫般的梦就会碎掉。

而林晚。

在听到那虽然沙哑但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之后。

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渐渐地重新聚焦起了一点光,和一点神采。

她那张一直都紧绷着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小脸上。

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

然后。

两行滚烫的、清澈的、积攒了近两年之久的泪水。

从她那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里,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只是用尽了自己那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所剩无几的所有的力气。

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小的手。

然后紧紧地攥住了陈墨那只同样是在剧烈颤抖的的大手。

仿佛在用这种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

确认着眼前这个她以为早已死去了的男人的真实的存在。

屋外。

风,停了。

一轮皎洁的明月,从那云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将清冷的却又无比温柔的月光,洒满了这片充满着苦难、死亡和重逢的古老的土地。

赵长风默默地退出了那间小小的屋子,将这来之不易的重逢的时刻。

留给了屋子里那两个经历太多生离死别的可怜的“孩子”。

而那个一直抱着手臂、斜倚在门口,像一头充满了警惕的母豹般的年轻的寡妇。

看着屋子里那在昏黄的油灯下,紧紧相握的一双大手和小手。

她那张一直都充满了冰冷的、坚硬的外壳的脸上,也渐渐地融化了。

露出一个欣慰和释然的温柔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提心吊胆的守护。

终于等到了它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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