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喂？秦雨霄吗？我是房东老王。”
电话里，老王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皮，刮得我耳朵疼。
“下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吧？我跟你说，再拖一天，我就要涨价了！”
“不是说好了，提前三天吗？今天才……还没到日子吧？”我掐灭手里的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什么三天不三天！现在这行情，一个月不涨个三百五百的，我这房子还租不租了？”老王的声音更大了，“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三天之内，把房租交齐，不然就给我滚蛋！”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看着手里只剩下小半的烟盒，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身上仅剩的那点钱，在刘经理的工资结算之后，扣掉各种费用，交完房租，估计也只能勉强维持我和秦小宇的生活。
三天，我去哪里搞钱？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在逼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我得想办法再找份工作。
可现在网上的风评那样，谁还敢用我？
我抓起外套，打算出门找找看有没有零工。
可还没走到门口，我的脚步就停住了。
秦小宇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脚上踩着一双限量版的球鞋，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对着电视屏幕玩得不亦乐乎。
“爸，家里怎么这么大的烟味儿？”他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呛死了！”
我看着他，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
“你能不能少玩会儿游戏？知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要交房租了！”
秦小宇头都没抬，眼睛依旧盯着屏幕。
“交房租？关我什么事？我又没钱。”
“你不是说要给我买最新款的游戏皮肤吗？什么时候买啊？”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平板电脑，扔在沙发上。
“你现在还有心思玩游戏？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供你吃喝，都要累成什么样了？”
秦小宇终于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那破工作丢了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天天愁眉苦脸的，看着就烦！”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他翻了个白眼，从我身边走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换台。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7
我压下心里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秦小宇，你能不能懂点事？我挣钱很辛苦，你能不能省着点花？”
“省着点花？”秦小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过头，指着我的鼻子，“凭什么我要省着点花？你是我爸，你有义务养我 你挣钱不就是给我花的吗？”
说着，他抓起遥控器，对着我砸过来。
遥控器砸在我的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可秦小宇根本不理我，他打开了手机直播软件。
镜头对准了我，和他自己。
“家人们，你们看看我爸，他现在又在抽烟。”
“他工作不顺心，就要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不给我买游戏皮肤，还打我。”
“我好害怕……”
他嘟着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叔叔阿姨，你们能不能帮帮我？”
礼物特效开始在屏幕上刷起来。
小汽车，棒棒糖，皇冠，应有尽有。
我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孩子，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他眼里只有钱，只有虚荣，一点点的人性都没了。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秦小宇面前。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但他随即镇定下来，以为我又会像往常一样，因为害怕他的直播而妥协。
他错了。
“你就是个废物！”
他见我不为所动，开始口不择言，用那些最恶毒的字眼，来刺激我，“没本事赚钱，就知道欺负我！”
“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早点死了算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爆发。
8
我已经麻木了。
“我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嫁给你这种男人！”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妻子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体内的某根弦，“啪”的一声，彻底断裂。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我像一头愤怒的野兽，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手机。
“咔嚓”一声。
我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四溅。
“你……你干什么！”
秦小宇彻底慌了。
他没想到我竟然会真的动手。
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尖叫。
“你敢摔我的手机！我要报警！我要告你故意毁坏财物！”
“我要告你对我实施家暴！”
“我要让警察叔叔来抓你！”
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好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若是从前，我可能会被“报警”两个字吓住。
我会害怕警察来抓我，会害怕影响我的工作，会害怕被人指指点点。
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丢了工作，被邻居指指点点，儿子还在直播中辱骂自己。
我已经是个笑话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报啊！”
我松开他，冷冷地看着他。
“你现在就报。”
“我等着。”
我的声音冰冷得像一块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秦小宇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恐惧。
他最大的依仗，失效了。
直播不能用了，他的钱没了，我这个没用的老爸也支棱起来了。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被我摔碎的手机，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的残骸，像在确定什么。随即，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那哭声里，没有了表演的成分，没有了虚假的委屈，只是充满了纯粹的愤怒和绝望。
“哇——！！”
“你赔我的手机！你赔我的手机！那是最新款的！”
“我要报警抓你，你等着坐牢吧！呜呜呜……”
他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用脚狠狠地踹着沙发，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看着他那瘦小的身体在地上挣扎，我的心，出奇地平静。
他哭累了，也闹累了，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充满了怨恨。
“你高兴了吧？你砸了我的手机，你满意了吧？”
“你就是个魔鬼！你会遭报应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9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四分五裂的手机，看着乱七八糟的垃圾，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我和秦小宇之间，也彻底地结束了。
我拿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到了妻子临走前的笑容。
她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安详，仿佛终于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
我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也许，我也快要解脱了吧。
也许，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王大妈居然主动敲了我家的门。
她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表情有些尴尬。
“那个……小秦啊，大妈昨天……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把水果塞到我手里。
“昨天晚上，我路过你家门口，听见你家孩子……在屋里念叨。”
“我寻思着是背课文呢，就站着听了一会儿。”
“结果你猜我听见啥了？”
王大妈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
“他在练哭呢！”
“一会儿这么哭，一会儿那么哭，还说什么‘这个角度的眼泪最有感染力’，‘要把委屈和害怕的情绪再放大一点’。”
“我的天，这孩子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
王大妈走后，我关上门。
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终于照进了一丝光。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搜查自己的家。
我掀开了秦小宇的床垫。
床垫下，藏着一个扁扁的纸盒。
里面是各种还没拆封的进口零食，还有好几张游戏充值卡的收据。
金额从几百到上千不等。
我又打开了他的衣柜。
在最底下，我翻出了一个他早就应该丢掉的旧书包。
书包里，是一个小小的账本。
上面一笔一笔记着他直播的收入，和每一笔钱的去向。
最新款的游戏机，名牌运动鞋，还有给某个游戏女主播的大额打赏。
证据确凿。
10
我拿着那个账本，走到了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秦小宇面前。
我把账本摔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些钱，是哪来的？”
他看到账本，脸色变了变，但依旧嘴硬。
“这些零食，这些游戏，你从哪买的？”
我步步紧逼。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脸上没有丝毫悔意，反而充满了理直气壮。
“那又怎么样？”
“这是我有本事自己赚的钱！”
“你管得着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知道你毁了我什么吗？”
“我的工作！我的名声！全都被你毁了！”
他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
“活该！”
“谁让你那么没用，不给我买好东西！”
“你要是像别人的爸爸一样有钱，我用得着这样吗？”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他不是不懂事。
他是什么都懂。
他只是，天生就没有心。
秦小宇很快又搞到了一个新手机。
大概是又骗了哪个心软的“家人”。
他再次开启了直播。
这一次，他把地点选在了家里，背景就是被我砸坏的那个手机的残骸。
“家人们，我爸爸昨天打我了。”
“他把我的手机也砸了。”
“他要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上学，也不给我饭吃。”
他的演技愈发精湛，眼泪说来就来。
直播间的“正义之士”们再次被点燃了。
咒骂和打赏齐飞。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愤怒，也没有冲上去抢他的手机。
我只是平静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直播间的观众都看到了我。
弹幕瞬间爆炸。
“那个畜生出现了！”
“快看他那张脸，好吓人！”
“宝宝快跑啊！”
秦小宇也从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我。
他立刻进入了角色，浑身颤抖起来。
“爸爸……你别打我……我错了……”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把我下午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端到了镜头前。
“告诉大家，桌上的饭，是谁做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直播间。
秦小宇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我……我不吃！”
“这是猪食！我要吃大餐！我要吃牛排！”
他开始撒泼打滚，试图把场面搅浑。
我没有被他带偏节奏。
我从身后拿出了那个账本，和那些游戏充值的收据，一页一页地展示给镜头看。
“你再告诉大家，我有没有打过你。”
“你再告诉大家，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11
直播间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弹幕的风向开始变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账本是真的吗？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好像明白点了什么……”
秦小宇看着屏幕上滚动的质疑，他知道，他要输了。
他那张精心绘制的、无辜可怜的假面，正在一片一片地碎裂。
绝望和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冲我扑过来，又抓又咬。
“你去死吧！”
“我恨你！”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嘶吼出那句最恶毒的诅咒。
“妈妈死了活该！她就应该跟你这种废物一起死！”
整个直播间，都听到了这句话。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最后一丝温情，也随之灰飞烟灭。
我推开他，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
“大家，都看到了。”
事情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段完整的直播录屏，被疯狂转发。
舆论瞬间反转。
我从一个“虐童恶魔”，变成了一个“被儿子网暴的可怜父亲”。
同情和道歉像潮水一样涌来。
外卖站的刘经理亲自打电话给我，请我回去上班。
王大妈拎着鸡汤来我家，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
李老师也在微信上给我发了长长的一段道歉信。
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联系了亡妻的家人。
她的父母，也就是小宇的外公外婆，一直住在另一座城市，家境优渥。
当年妻子执意要嫁给我这个穷小子，他们就跟她断了联系。
妻子的葬礼，他们也没有来。
我本不想再去打扰他们。
但现在，我别无选择。
我把所有的事情，包括那段录屏，都发给了小宇的外婆。
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但语气冰冷的女声。
她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说。
“把孩子送过来。”
“抚养费我会一次性打给你，从此以后，你们秦家，不要再跟我们有任何瓜葛。”
我答应了。
12
我告诉秦小宇，我要送他去外婆家了。
他正因为直播翻车的事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
听到这个消息，他眼睛瞬间就亮了。
在他心里，外婆家就等于金钱，等于荣华富贵。
“真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不，不是收拾。
是丢弃。
他把我给他买的所有衣服，所有玩具，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这些垃圾，我才不要带走。”
“外婆会给我买最好的香奈儿童装，会给我请最好的家教，会送我去最高档的私立学校。”
他一边说，一边用充满优越感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这种穷鬼，就在这个破房子里烂掉吧！”
离别那天，我去车站送他。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拉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行李箱，对我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
“外婆家有钱，比跟你这个废物在一起强一万倍！”
他站在检票口，回头对我说。
我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希望你能如愿。”
他好像被我这平淡的反应激怒了。
“你会后悔的！”
“等我以后成了人上人，我绝对不会管你的死活！”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也不需要你管。”
他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转身走进了检票口，再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虽然空落落的，但也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自由了。
13
三年后。
我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生意不温不火，但足够养活自己。
我换了手机号，也搬了家，和过去的一切都做了切割。
刘经理和王大妈偶尔还会来店里吃面，跟我聊聊家常。
日子平淡，且安心。
这天晚上，面馆快要打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爸？”
我握着手机的手，紧了一下。
是秦小宇。
“爸爸，我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外公外婆把我送到了寄宿军校，这里好苦……每天都要五点起床跑步，犯了错还要被关禁闭……”
“他们根本不爱我，他们只是想控制我。”
“爸爸，你接我回去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的忏悔，心里却毫无波澜。
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了？”
他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然后更大声地哭起来。
“我知道了！爸爸！我真的知道了！”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说。
“但是，已经晚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将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走出面馆，关灯，落锁。
街边的路灯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月色很好。
我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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