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周年·补遗录 闲话与杂谈
<例外·初见前>
凡来金甲堂听戏的贵人,都是奔着粉戏来的。
唯有一个例外。
当金洪昌的帖子送进小铜关,长长的戏单,段烨霖瞥了一眼,却点了一出上头没写的折子戏——
《十八相送》。
青青荷叶清水塘。
这出戏,清得见底了。
那是许少棠第一次对来客好奇。豺狼虎豹闻味儿来,竟有一个吃素的?
而在这场经年的厮磨开始后,鹤鸣药堂的许大夫也有过“三不救”的规矩。
同样,唯有一个例外。
段烨霖犯了前二。
聽
<蝉蜕>
十月的某一日,有媒婆上门,给蝉衣说媒。
正逢许杭走村行医不在家,段烨霖来做这个主。段烨霖也没记住媒婆天花乱坠说了啥,只瞧蝉衣别过了头,便开始赶人了。
媒婆大叫:“哎呦喂!天老爷,那可是开钱庄的人家,愿意娶一个小丫鬟,还是个残缺不齐的,这不乐意?您要配总统啊!”
段烨霖嗤了一声,白眼都懒得翻:“她不喜欢,总统我都嫌寒碜。这丫头我是当妹子看的,管家理账、读书处事,没有她做不好的事儿。你只当她离了我家就没着落了?我告诉你,是我家两个离了她不行!”
媒婆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被扫出去了。
媒婆不知道,蝉衣从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蝉衣第一次见许杭的时候,豆芽菜一样大,还不大识字。
因为她爹总觉得丫头赔钱,不愿多花钱教养,养大了能换点彩礼钱便是不错了。后来随着她娘来伺候许杭,她写的第一个字,是许杭手把手教的。
字会了就教她看账本,账会算了就教她简单的诊脉施针。
彼时的蝉衣不解,只说做丫头的,会洒扫就不错了,哪里值得费心教养呢?
“蝉衣,这世道什么都靠不住,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许杭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盯着她道,“你记着,学得越多越好,不是为了多么能干拔出,只为……能挣到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许杭当时还不知道,他真心相授的人,真的在将来一次又一次帮了他。
于是几年下来,还梳着双马尾的年纪,蝉衣就已经能管着整个金燕堂了。
早些年园子里人还多,嘴也杂,家丁在绮园里见着几座荒坟,就在外同别人嚼舌根。
结果当天,这家丁屋里就搜出不少财物。
本来偷些小钱也不算大事,偏偏还夹带了段烨霖的几张文书。
盗窃军务文件罪名不小,登时就报了案,没一会儿就被士兵带走,说是不干个两年苦力怕是出不来。
蝉衣把所有下人叫到厅堂,这一屋子站着的,个个都比蝉衣年纪大,可在这瘦弱得连新裁的衣裳都撑不起来的小丫头片子面前,都垂着脑袋佝着背,大气不敢喘。
她拿起手边的一本账本翻了翻,到某一页停下:“咱们家虽是门儿小户不高,可无论在谁家底下做事,主家都不会喜欢多嘴多舌的。今儿我已经将金燕堂的规矩教过你们了——”
她指了指家丁被拖走的方向:“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若有下次,定比他下场惨得多。”
等下人散去了,她才露出被自己逗笑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学当家的说话还挺过瘾嘞。”
自此,金燕堂里的人只选精不选多,少说话多做事。慢慢地,竟成了贺州最低调的一个富户宅院。
虽然教了蝉衣不少本事,但真正狠厉毒辣的事,许杭却从不让蝉衣亲眼见着。
蝉衣也问过,许杭说:“人人知你强悍,便处处都要提防着你,倒不如就现在这样好,都以为你乖巧笨拙,你才有杀别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机会。”
他总觉得,一个人若见多了血与恶,便是再纯善,终究是明镜蒙尘。
如此,反而养得这丫头,既机敏通透,又天然可爱。段司令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许杭不少的算计筹谋,都是这个乖丫头去布置的。
为此他也只能感慨,一根藤上终究结不出两种瓜。
那四年里,段大司令惹怒许少爷如呼吸一样简单,两人不是冷战就是热吵,十回里有七八回是蝉衣和乔松在两头劝和。
有一次大清晨就又吵上了,段烨霖气炸了,摔门就走,而咳疾未愈的许杭在屋里拍着胸口缓气儿。
生气归生气,到了夜里段烨霖还是亲自守着药罐给他熬药。
端药碗进屋的时候,蝉衣故意大叫起来:“哎呀司令!您这手上怎么烫了好几个水泡呀,可是被药罐烫着了?”
说着就将段烨霖手掌摊开,他皮糙肉厚,老茧一层,也就烫得掌心一片红罢了。许杭闻言,眼角余光瞥了一下。
蝉衣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司令您明儿不还要教新兵练枪吗?这可怎么办呀?这不好好上药包扎那可要发炎了,发炎了容易发烧的,发烧了那就影响公务了,影响公务您会被罚的,被罚的话就——”
“行了行了……”许杭揉着眉头,打住了蝉衣的念经,“斗柜下面有药,吃了不易发炎。”
蝉衣暗笑,立刻取来,段烨霖刚拔开瓶塞子,就听许杭超小声一句:“这药……空腹吃伤胃。”
“啊?”段烨霖没听懂。
许杭把头一扭,显得不太自然。
蝉衣恨铁不成钢,在段烨霖背后小声叨叨:“当家的这是让您一起用晚膳呢。”
说罢就欢天喜地张罗饭菜去了。
早上还气得毛茸茸的段烨霖,此刻顺毛地在床边给许杭凉药。
贼丫头,真不该把她教得这么精。许杭心想。
他拿起那碗药,闻到药里用了一味蝉衣。
医书上说,蝉衣,即蝉蜕,性味甘寒,是可散风热、治风热感冒及……失音的一味良药。
这倒是巧了,或许蝉衣就是上天派下来的一味药,专治犟嘴的毛病。
聽
<鹤鸣>
鹤鸣先生在世时,知道他表字“鹤鸣”的不多,更多人是称呼他的名,杭广白,广白先生。
为了方便目不识丁的穷人认字,年少的杭鹤鸣游医走诊,落款都是用的广白。
广白,也叫沙姜,温中消食止痛,炮制入药最忌火烘,否则便会变黑,香气消散。
据说杭鹤鸣襁褓中肠胃虚弱,杭家长辈便取了这味药做名,也是奇了,定名之后,果真就逐渐好转。
不过再怎么有名,一场火过去,广白先生也好,鹤鸣先生也罢,也不剩几个人记得了。
鹤鸣药堂位置的对面原本是有一家老药堂的,叫鹤年药铺,也是几代传下的。
可惜,后经营不善坏了名声,关门大吉。店里的药柜器具都是好的,正赶上许杭要开药铺,就砍了个好价接盘了。
接手那日是个雨天。
许杭撑着伞看,蝉衣给他掸衣服上的水珠,问:“当家的,大家敞开门各做各的,多一个药铺贺州又不是养活不了,何必要给他们掌柜的出那个扣赏钱的主意呢?”
许杭说:“我是来做生意的,又不是来当菩萨的。”
生老病死,吃喝行住,凡人避不开,经商永不衰。他没有根基,也离不开贺州,经营好一家药铺,便是消息和人脉网。
何况,人心若是不变坏,也不会被人钻空子。
匠人拆了对门的老牌匾,问许杭新铺子取个什么名,他好抓紧刻字。
许杭看着对门的牌匾念道:“……鹤年,松鹤延年,本也是个好名字。”
他想到了父亲的言午药堂。
刚学会念字的年纪,他也曾问过父亲,为何取为言午。
当时杭鹤鸣抱着杭少棠,笑着说:“你看,言午是个许字,许,是期许,是诺许。病人来此,是期望大夫许他们一个平安,许他们无病无灾。所以,少棠啊,你记着,爹的愿望就是,无论来的是谁,求的是什么,咱们医者都能许给他。”
金燕钗打趣:“你啊,自己做菩萨还不够,还要把儿子也教成菩萨?”
杭鹤鸣挽她的手:“能救则救嘛。”
只可惜……
许杭提笔,在“年”字上画了一道,在边上写了个“鸣”字:“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咱们的药铺也会一鸣惊人的,就叫这个吧。”
匠人连连答应,只是蝉衣怔了一下,到底没多说话。
多年后,一直到袁家阖家出国,蝉衣才忍不住问:“当家的,我有一事不懂……若是为了复仇,不是更应当隐姓埋名,您既然连名字也改了,何故当初不避讳老当家的字呢?”
许杭答道:“因为原本,这不是我的计划。”
在许杭最初的设想里,段烨霖早早就会把他查个干净,“杭少棠”根本无法遁形,届时他就索性认了,装个乖顺只求富贵活命的金丝雀,隐在段烨霖的庇护下伺机而动。
除了段烨霖和乔四叔,鲜有人知道金洪昌在绮园养戏倌,甚至自己的亲外甥也不放过,无论外人怎么查,线索只会断到段烨霖。
他一时间离不开贺州,偏偏要杀的人那时都不在贺州,他需要放一些似是非是的钩子,引得那些豺狼虎豹闻腥味而来,让他们和段烨霖杀得你死我活。
可没想到的是,段烨霖真就能做到不问过往。
反而打乱了许杭的一池死水。
这层一戳就破的窗户纸,竟在段烨霖的不问中,强韧到撑过了四年,撑到最后,戳也不是,不戳又同床异梦。
“我总以为,无论他们信不信巧合,听到‘鹤鸣’,总该有点反应吧……呵……”许杭干笑了一声,带着苦味,“没有。汪荣火那样怕死,在我坦白之前,竟然一刻都没有警醒过。而袁森,血案都杀到他眼前了,他却更怀疑这是段烨霖与他党派争斗的手笔,也不愿相信是旧人索命。”
许杭把自己嵌入椅子里,手指在扶手处抠着:“于是我忽然就明白了,只有被伤害的苦主才会沉湎在回忆里日夜难眠,锥心刻骨,不敢遗忘。而对杀人凶手来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只是……他们脚下碾过的冤魂血土中的一个小小的微粒而已,掸一掸,转头就忘了。”
世人不知,蜀城大火之后,明明三万人葬身火海,可军阀政府怕数字太过惨烈,引得民怨沸腾,大笔一挥,公文和报纸上,三万变一万。
两万的命,如烟尘一样消失在历史里。
苍天无眼,刍狗当道,善人贱命。
他不会等因果报应,他要自己亲手来报。
聽
<中山狼>
当穿着素衫的妻子抱着孩子,对着丈夫抱怨,可语气小心翼翼:“尧臣,你学业不忙时能……多陪陪孩子吗?”
年轻的章尧臣皱眉不语。
他心想,他自己尚且也是不成熟的人,怎么带得好孩子。
于是妻子再无多话。
从年少起,章尧臣心里就总是不平衡,特别是读书开智后,见了世间时局变化,有人借势鸡犬升天,有人一夜富贵临门。
他总是怨恨老天。
他怨,既不想他出人头地,就不要给他天生的好才学,既不肯让他托生在金窝窝里,就别让他生出一副精英皮囊。
于是在异地大学里,他意气风发、文质彬彬,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笃定这个少年一定会成为社会上的名流翘楚。可一旦回了老家……他就像山鸡扒下凤凰皮,打回原形。
潮湿的房间,灰暗的光线,包办的婚姻,无趣的妻子,难咽的饭菜,以及一个打从出生起就没怎么看顾过的儿子。
不行,他这辈子不能就这样完了。
于是,再下一次夫妻见面的时候,已是几年后章尧臣攀上了富家女,有了别的孩子,来与原配断绝。
“我也不想,母亲病了需要钱……”他看起来无辜极了。
他总有那么多借口,他总是自诩无奈。
年轻的女人没有很多惊讶,甚至章尧臣还没开口谈补偿,她就先说:“孩子我要带走。”
章尧臣暗暗舒了一口气。
许多年后,章尧臣都想不起前妻长的是什么模样了,却还记得她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章尧臣,你不必烦恼如何让我闭嘴,因为在我心里,你才是我人生的污点。从今以后,这个孩子不再是你的孩子,他以后……就叫沈京墨了。”
自此,二人再无见面。
豪门的女婿并不好做。
即便章尧臣站在那儿很是得体,可每次要论出身和功绩,他的老泰山总是觉得像菜里夹沙,有点硌牙。
也是迫于这份压力,章尧臣终究是不情不愿地以文职的身份跟着一支军队去了蜀城。
才刚开始打仗,出师不利,他们这支队伍寡不敌众,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他吓得软了腿,手脚并用地逃离战场。
什么前程,什么形象,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以后!
就这样他慌不择路,却遇上了言午药堂,遇上了杭鹤鸣。
人生难得一贵人,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章尧臣也曾感恩过这个机遇,他也曾喜欢杭鹤鸣的学识,欣赏他的医术,惊叹他的口碑。当然,或许章尧臣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更喜欢的也许是那种站在善人的身边,沾着光,被无数百姓仰望托举,被当成另一个善人的虚荣感。
直到后来,他见到了金燕钗。
他开始频频去蜀城。
在此之前,章尧臣不知道,世间的夫妻可以这般相处。
杭家夫妇喜欢闲时赌书,谁若赢了,就占一块园子里的地种自己爱种的东西。金燕钗进门前,园子不像园子,像个药圃,自打她成了女主人,渐渐地,芍药替草药,可怜杭鹤鸣只剩自己书房前最后一小块地了。
“今日夫君可还赌书?”金燕钗边泡茶边问。
杭鹤鸣势必要一雪前耻:“赌新买的那本《经方实验录》。”
章尧臣默默不语,只看他二人,一个问一个答,一杯续一杯,直到茶香散尽了,杭鹤鸣把书一合,拱手认输。
金燕钗笑着去吩咐管家翻土。
章尧臣不解,私下问道:“这世上竟有鹤鸣兄没背熟的医书?”
“尧臣呐,你不懂,”杭鹤鸣拍拍他的肩膀,“她心太软,我若直接将药全铲了改芍药,她虽高兴,也难免愧疚,替我心疼。既要夫人开心,那当然要她心无芥蒂,便是认输一辈子那也无妨。诶,你可得替我守口如瓶啊!”
说完他挽起袖子,亲自去园子里帮金燕钗种花苗去。
章尧臣就这么看着被泥巴污了脸的金燕钗失神,被杭鹤鸣叫了好几声才回神,为掩饰尴尬,他咳了两声说:“哦……我方才看着嫂夫人在想……出门在外太久,不知该带些什么回家才好交代呢。”
“这有什么难的?去我库里,随便挑随便拿。”说罢,杭鹤鸣开了家库给他看。
那是章尧臣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富可敌国。
他都得跟着名流出入拍卖会才能见到的一些古董珍藏,在杭家的几排仓房里,堆得满柜满地都是。
都是祖上几代的积攒,但大多积了灰,可见主人平日里甚少赏玩,又或许是太多了,根本顾不过来。
章尧臣连连推辞:“这实在贵重,鹤鸣兄万不可破费………”
“小玩意儿只盼逗尊夫人一笑罢了,”金燕钗道,“鹤鸣平日只知看病弄药的,多谢您常去找他。说不准,等少棠长大,还要您带他见见世面呢……诶,少棠又去哪儿玩了?”
正念叨着,就听外头一声鸟叫,随后是一个小孩儿糯糯的声音:“小鸟等等我。”
往院子里探头一看,一粉妆玉琢的男娃娃追着麻雀笑得正欢,正是杭少棠。
他身上穿的小衫连盘扣都是翠玉的,压襟还是一颗硕大的翡翠珠子。追到假山边,鸟躲在石头缝隙里,他就学着小猫样儿趴在地上,窝着手手,和小鸟四眼相对。
见鸟缩着不肯出来,就扯下翡翠当弹珠一般滚在地上,逗得小鸟一下就窜出来了。
没玩一会儿,珠子就骨碌掉进池塘里,只听个声响就没影儿了。
杭家夫妇一点儿没在意,只笑着喊让他离池塘远些,莫跌了进去。
仿佛只是落了颗石子罢了。
章尧臣的眼皮一跳,心也像那颗珠子一样,坠下了池底去。
你看,无论你如何汲汲营营,也永远爬不到别人与生俱来的起点处。
人生于世,云泥之别。
那时的杭家人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并不只是史书上的一句警言。
回到上海的时候,章尧臣看着自家的院子,突然失神地对木樱燕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在院子里种棵树?”
木樱燕抬了抬眉:“叫下人做不就行了,我最讨厌泥巴了,脏兮兮的。”
章尧臣抿了下嘴,又说:“最近我工作上遇到一些……”
木樱燕又打断他:“别说你那些无聊工作了,今儿孩子们都去我爸那儿了,一会儿你陪我去挑舞会的裙子,这次时兴的款式我可不能让李太太抢了我的先!”
“……嗯。”
他嫌沈氏寡淡,又嫌木氏娇纵,有过两任妻子,却觉得跟谁都只是同床异梦。
那晚的舞会,许多人来敬酒,从前别人称呼他都介绍为“木家的女婿”,先敬木氏,再敬章尧臣,如今好歹也混到一句“章先生真是年轻有为”了。
章尧臣觉得还差点什么。
当晚的梦里,他梦到灯火通明的舞会大厅,他站在铺着红毯的台阶上方,迎着底下所有人恭维的目光和尊敬的笑容,一步一步昂首挺胸走下来。那迷乱人眼的光彩和被簇拥的惊喜恍惚了他的心神,然后他听到别人对着他喊——杭鹤鸣。
一梦惊醒!
他突然意识到,他不想沾谁的光了,他想——替代那道光。
<利刃>
大多和许杭交过手的人都觉得,他心思慎重,凡有出手必定是谋划甚久,但这确实也是高估了许杭,或者说是低估了段烨霖。
很多时候,七分伎俩,也要靠三分的天命。
譬如杀袁森,就是上天送了一个运。
一个程派的新伶,尹妙山。
尹妙山这把刀,还是他自己主动要递到许杭手里的。
许杭第一次见尹妙山的时候,他还叫尹小山,抱着自己的弟弟血淋淋跪在许杭的药铺门前。
兄弟俩都是打小被卖进戏班子的,哥哥是祖师爷赏饭吃,有把好嗓子,班主愿意养,弟弟却没这天分,只能当杂役,偏生就被袁府的一个家丁看上了,没几个钱就被带走,说是只陪着喝几杯……半宿过去,人就没了。
权势家的狗都比穷苦人家过得蛮横。
穷人不该生病,乱世也没那么多菩萨心肠。
等尹小山一路磕到了鹤鸣药堂,许杭摸上脉搏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那夜,鹤鸣药堂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平民命贱,死一个人就跟弃一块石子在路边一样,无人在意。
第二日尹小山就有了银钱葬了弟弟,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三年下来,终于也演得了“薛湘灵”了。
怕是再过几年,也勉强担得起一声杜老板。
再到贺州的时候,蝉衣左看右看,笑道:“方才在门口远远一看,杜先生和我们当家的倒是有几分像,若说是堂兄弟都会信嘞。”
许杭请他用茶:“你来找我,真的知道自己将被卷入怎样的险境吗?”
尹妙山捧着茶杯,茶水本烫,他浑然不觉:“……许先生,我不知您所图什么,也不会问。但只要能成事,我愿随您利用,为你做刃。”
几年前的尹小山说这话,许杭未必会信,因为人在盛怒之下会失去理智。可时过境迁,他依旧不改此心,才是真的可用。
许杭把茶杯放下:“若你依我,虽能如愿,只是就得委屈你无法亲手报仇了。”
尹妙山点头:“我有恨人心,却无杀人胆。所以……绝不敢提委屈二字。”
听完许杭的吩咐,尹妙山心里是一个又一个响雷,他张大嘴半天,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许先生你,你要……自己去?可那样危险的事,你明明可以假人之手,也可以有更稳妥的……”
“因为我比你恶毒,”许杭打断了他,支着自己的下巴,“你或许觉得‘一命偿一命’就够了,但我不是,我要做的事,谁都不能替我。”
怕吓着尹妙山,他话只说了一半。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些人简单的一命呜呼,他要自己亲手杀,还要他们濒临绝望,死得痛苦,要他们家破人亡,受人唾骂。
一样都不能少。
那夜的贺州城热闹非凡。
尹妙山在袁府唱完最后一出锁麟囊,就趁乱避开了和同班的人领赏的时段,和许杭换了身份,由许杭去找赖二领赏,而他顺着地下防空道回了鹤鸣药堂,换了许杭的常服,在内间照看病人。
白日里许杭交代过,这病人染的是会过人的急症,只许药徒隔段时间进来送药,药徒捂着口鼻进内间的时候,只见着“许杭”的侧影,旁边是蝉衣在贴身擦汗伺候,见许杭没别的吩咐,没敢多待就走了。
两个都是学过唱念做打的,刻意模仿之下,就更容易唬人了。
再后来眼瞅着袁家的烟火声将近尾声了,尹妙山匆匆赶回戏班子的落脚客栈,跟着队伍撤离贺州。
待袁森事了,他才来拜别。
许杭没有问他将会去哪儿,也没有要他留下什么把柄以便来日拿捏。就像他当初放走阮小蝶时一样,只要了一句承诺罢了。
尹妙山临别前还是问了许杭:“许先生……不怕我恩将仇报供出您吗?”
许杭歪了下头:“你连杀人都不敢,我怕你什么?”
尹妙山愣了一下。
许杭笑道:“我见过的忘恩负义的人比墙根路过的蚂蚁都多。你不会以为,我做事是只凭喜恶是非,只赌良心道义吧?我不怕这话刺着你,若要怕你,便不会用你,既用了你,我有的是后手对付你。我当然知道,人心不可测,利刃在手,难免反伤。可人一生要遇到多少人?若每一个打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狗咬狗、人吃人,那做人……也太恶心了。”
最后许杭对他拱手:“旧劫已过,预祝尹老板名动梨园,戏史留名。”
闻言,尹妙山向许杭深深鞠躬,此次离开,若无意外,他应当不会再回贺州了。
看着尹妙山的背影,许杭想到,蜀城焚城的时候,最后拉他出火海的是段烨霖,可在此之前,若没有父亲的忠仆临危相护、舍命遮掩,他甚至撑不到被救走。
命运狠狠踹他入井底的时候,又偏偏伸了一把援手。直教许杭对这世间人与事,爱也不尽然爱,恨不也尽然恨。
所以阮小蝶也好,尹妙山也好,便是日后指望不上,他也另有出路。
但至少……在那一刻,就那一刻,他愿意相信人性有善。
聽
<柔弱>
这世上最大的误会,那就是段烨霖曾经一度以为他的少棠弱柳扶风。
但实在也不是段司令眼拙,从前许杭在金洪昌身边学戏,要他身量纤细,十几岁的年纪下常常被饿着,个子总难长高。反而成年后到了段烨霖身边,才又开始抽芽长个儿。
白日里他废寝忘食看书,半夜里时不时爬去后山练枪,有一日,许杭一个人端枪端几个时辰,手都抽筋了,热敷了很久也不见缓解。
所以段烨霖进门的时候,打眼见着的就是许杭拿着茶叶罐,掰了半天都拔不出塞子。
真是弱鸡……段烨霖暗自腹诽。
午饭时,段烨霖探头看了一下许杭的饭碗,啧了一声:“你每天就啄这几粒啊?难怪连茶叶罐也打不开。”
许大夫奉行的是少食多餐罢了,他懒得解释,看了一眼段烨霖压得夯实的饭碗,米饭都快压成米饼了,还在往里添,也啧了一声:“你要不坐上去压?”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许杭在其他地方刻苦就罢了,还要应付段司令在时的无度索求,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十回里有七回,段烨霖还没大刀阔斧杀将进去,许杭便难捱得昏沉睡去了。
本以为昏过去也算好的,谁知还不如清醒着好。
睡也不是死睡,身子被人翻来覆去,像一块糕团被人揉捏,所以脑子里有根筋半吊着精神,偏偏身子又沉得不行,像被魇住一般。
段烨霖一会儿揉捏许杭的耳垂,一会儿又啃他的肩,玩一会儿还停下看看许杭的反应,见他闭着眼蹙眉,似难受又睁不开眼的模样,心里做坏事的那点恶趣味全被勾上来了。
他还想再探索,就忽然见许杭身子似乎能动弹了,忽然一个翻身,把本就是靠在床沿的段烨霖挤下去了。
段烨霖撑起身体一看,许杭还是睡着呢。
他想起自己白天在林子里猎狐狸,见那野狐狸跑不过自己的马,就缩在树丛里,眯着眼不动,乖巧至极的样子,等段烨霖下马走近,它忽然后脚一蹬,扬了他一鞋背的土,一溜烟没影了。
“……真是狐狸。”
他捏了许杭的脸,喟叹一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白日的狐狸丢就丢了,现在的这只狐狸,他绝不松口。
他把自己的手挤进许杭掌心,十指紧握,就摸到许杭虎口处的一点墨痕,那好像是他白天在拓印的时候留下的。
白的皮,黑的痕,段烨霖的拇指摩挲着摩挲着,眼眸都似乎更深了。
他也开始研磨他的作品了。
研墨最耗耐心,初碰是艰涩的。
就和许杭白日拓印的步骤一样,他借着体温贴合而出的薄汗,在如砚凹一般的脊背肌肤上,反复、来回,直到研磨不再有阻力,直到湿漉漉的声音越来越响。
由清变浊,由淡变浓。
然后他像展开宣纸一样,手掌从下往上抚过整个背脊,自上而下欣赏。这是最上等的生宣,适合一幅写意画,但他却是一个糟糕的画手,他甚至控制不住笔触轻重深浅,只知道用自己滚烫的掌心和吻,把每一处空白的地方都匀上颜色,要把生宣的每一个纹理处都浸透自己的墨渍。
真是糟蹋,但他乐此不彼。
许杭正如被揉皱的纸,纤长的手指突然弓起,每个指尖都在用力,但也只难耐地揉皱了床褥,压抑地闷哼表达了不适,却只成为今夜的点睛之笔。
伴随着这断断续续的声响,拓片和碑帖才一寸一寸贴合,吃紧,咬合到难分难舍。
“……唔。”
又听到一声低吟,段烨霖停下,见许杭皱着眉,无意识紧咬着唇的模样,他微微在颌面处用力,让许杭牙关松开,自己的吻就覆下去。
这是一场从温柔到粗暴的拓印。
潦草到拓印都错了位,歪了纸,晕染了墨水,倒翻了笔杆。饶是很宽敞的一张床,也被作弄得到处都一塌糊涂,不忍多看。
不知昏了多久,许杭醒来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身上一个晃动的人影,但他还怔愣着没有回魂。
直到摇晃的床撞上边柜,台灯摔到地上,许杭这才一下睁大眼睛。
那杀千刀的连口气也不给他歇,堵着他唇舌令他无法喊停,好不容易退出去才大发慈悲地说:“醒了?你只管睡你的,我做我的。”
无耻玩意儿!这还睡个鬼!
许杭咬牙切齿。
但他似湿透的宣纸,被完全摊开在榻上,揭都揭不起来,无处着力,除了任人为所欲为别无他法。
“你...你真是个...混账东西...”许杭的指甲狠狠嵌进段烨霖的臂膀,梗着脖子大口喘气。
段烨霖“从善如流”,挨着他的耳边用气音说:“我是,只对你是。”
最后揭开拓片,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放纵的印记,两个人创造的这幅作品,力透纸背,很难消去。
生宣也变熟宣了。
段烨霖还有脸说许杭是聊斋的狐狸来勾他,现在这副德行,也不知是采谁的阴补谁的阳。
如此循环反复,次日许杭眼底都是一片黑,晨起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又晕了过去。
这下是真的吓到段烨霖了,他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一边心想得让乔松每天买老母鸡给许杭补补身体。
于是消停了好段日子,许杭倒也乐意他误会。
聽
<师生>
“萧阎,是不是你举报的我们?”一个男生厉声质问。
这个男生是萧阎的同校同学,因为和隔壁女校的学生早恋,被捅到校长室去了。本来也是这年纪男男女女常见的事儿,坏就坏在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异父异母、却因重组家庭而成的“兄妹”。
人言可畏。
当即就叫了父母领回家,双双开除出去。
那男生只记得似有一次被逃课的萧阎撞见二人牵手,就来兴师问罪,萧阎送他“有病”两个字。
然后就打得昏天黑地的。
上了一天课的沈京墨来不及歇息,就赶去校长处把两个人领出来。他一面保证以后好好引导萧阎,另一面又恳求校长不要开除那男生。
只是无用。
回家的石板路上,二人一前一后,萧阎低着头踢着碎石子,对身后沈京墨絮絮叨叨的劝说是左耳进右耳出。
石子踢没影了,萧阎突然问:“你为什么替他求情?”
沈京墨停下脚步:“身为老师,我认为不至于有错到剥夺他读书的资格。”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夕阳下两个人影子拉得很长,沈京墨知道萧阎少年老成,可是他一贯还是看孩子的眼光看萧阎,和小自己那么多的人谈这种事,他还是不太适应,于是在心里斟酌了半天措辞:“老师可不敢做世俗伦理的判官,只是觉得,人在什么年纪都是会产生‘喜欢’的,并不顾忌身份。就像济慈院的小娃娃也总是说长大要嫁给我,你们都还小,不知道喜欢的分量。所以,因为喜欢而行差踏错才是应该担心的问题。”
所以沈京墨觉得更应该把学生留下,好好教导。
“那如果有女学生喜欢你,你会和她们在一起吗?”萧阎突然话里矛头一转,“如果我有喜欢的老师,也可以吗?”
“啊?”沈京墨警铃大作,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学校里的女老师,生怕萧阎小小年纪心思走歪了:“那当然不行!这有悖常理……”
“你刚刚说别人时还讲喜欢不必顾忌身份,现在轮到我就是不行,所以,到底哪个是对的?”
沈京墨被绕进去了,一时之间说哪个对都不对了。
他方才想了一圈,学校里年轻的女老师多多少少在他面前都抱怨过萧阎的顽劣,想来这顶多是萧阎情窦初开,剃头挑子一头热,于是他只能岔开:“这……这至少也得两厢情愿吧。”
萧阎:“那我非要强求呢?”
沈京墨:“你这是不讲道理。”
萧阎理所当然:“对啊,因为我不道德,有问题吗?”
“你……”沈京墨的好脾气快被萧阎气笑了,“萧阎啊,你以前都学了些什么啊……”
他决定从头给萧阎塑一下观念。
“以后老师有空的时候就给你补课,你要多读书,多明理。”
萧阎下巴一抬:“不读,你书读得多,讲道理也讲不过我。”
沈京墨没招了,叉腰:“你不来老师以后就不管你了。”
讲气话。
萧阎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像是不打算答应的样子,沈京墨弱弱试探:“真的不管你了哦?真的……不来?”
脚步停住,此时人已走到巷子口,落日余晖给他镀了一层暖光。
一个别扭的声音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来。”
聽
<怨别离>
沈京墨和萧阎冷战了。
沈老师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学生拌嘴,还是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
起因是他和萧阎约好了,放学后给他单独补课,却等到了教导主任来找他。主任也不绕弯子,说学校的捐赠人之一是有名的地产大亨,剪彩的时候来过一趟,见沈京墨文质彬彬,又打听了人品不错,颇有想招婿的意思。
自然,会看上沈京墨这样的普通家境,是因为人家就怕豪门争斗,反而不如求个赘婿。
“小沈啊,这大老板的捐赠款一年一拨,学校处处都要用钱……只是见见,不合适咱们也不勉强!我是觉得,万一看对眼,这也算是顶好的人家……”主任有些不好意思。
沈京墨明白,政府的钱时而用去打仗,时而用去救灾,若不靠这些商贾人家捐赠,哪里开办得下去。再说,真的不合眼缘,日后再找别的说辞,总不好当下连顿饭都回绝了。
于是他收了请帖,客套了一下:“您说哪里话,既看得起我,那我就去一趟,万一真是好姻缘,还得谢您呢。”
主任是开开心心出门去,下一刻萧阎阴恻恻地出现在门口。
萧阎盯着他冷冷地说:“你不能去。”
不知道萧阎听到了多少,沈京墨觉得私事被学生知晓,颇有些尴尬。
“小孩子不许管老师的事,过来看书。”
萧阎又问:“你想娶妻了?”
“萧阎,再说闲话老师要生气了。”沈京墨装凶。
结果沈京墨没生气,倒是萧阎书包一丢,直接走了。
第二天没来学校。
第三天也没来。
第三天的傍晚,沈京墨刚换好衣服,一拉开门就被萧阎堵在门口。
“那人不行,她不适合与你结婚。”
沈京墨哭笑不得,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为什么不合适?”
去打听打听就知道,地产大亨的大小姐,长得是要多美有多美,脾气是要多差有多差,不然也不至于要找上门女婿,还不是图个好拿捏。
萧阎也懒得多说:“反正不合适,别见了。”
沈京墨:“这种事又不是一见面就能定下的,说不定见了面反而处不下去。”
萧阎:“既然可能处不下去,那干嘛浪费时间相看。”
沈京墨:“……不看怎么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啊?万一看对眼了呢?”
萧阎:“所以说不行,她不适合与你结婚,别见了。”
沈京墨:“……”
沈京墨瞠目结舌,被萧阎的鬼才逻辑堵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支吾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
“好了萧阎,你不要胡闹了,无论如何,已经答应的邀约不能无故推辞。何况,人家有权有势,惹恼了他们,以后对学校也不好。你听话,以后不许闹脾气缺课。”
听完萧阎咬了一下唇,不多说,扭头走了。
那晚的饭局相安无事,大小姐没看上平平无奇的沈京墨,全程只是客气应付,大老板只能以女儿意愿为主。最后沈京墨替主任敬了几杯感谢酒,晕乎乎地回了家。
洋酒太烈,走在路上还只是上头,等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左脚绊右脚。
黑暗里他感觉有人把自己扶到床上,桌上的煤油灯亮起,暖黄的光晕下,他依稀看到熟悉的人脸。
萧阎?
喝多了的沈京墨其实不是很能理解现在的处境,毫无防备,迷迷瞪瞪的。
他感觉衣领被扯开几颗扣子,有凉的帕子在他脖颈处擦了擦汗,安静了一会儿,一个身躯慢慢压向自己,一只手臂挤进床榻和后腰之间,碎发扎得自己脖子很痒,还有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
“就这么高兴?高兴到都喝了酒?”
萧阎阴阳怪气。
“什么啊……”沈京墨听不懂。
“……老师,”萧阎唤他,很认真地问,“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所以你拒绝不了,是么?”
沈京墨合上眼,也不知睡迷了没有。
萧阎又把手圈紧,沈京墨难受地呓语了一声,他又问:“那如果我也成为有权有势的人,你是不是也会听我的?”
沈京墨困得很,却被萧阎一句又一句的问题扰得不能睡去,脑子像浆糊一样,他已经醉到分不清谁在问话,皱了皱眉,嘟囔着应付过去:“……那你有本事……就……就都依你的。”
听到这句,萧阎才终于松开沈京墨,低沉地说:“好,这可是你答应我的,老师。”
沈京墨不知道,他的一句醉话,让萧阎决定背井离乡,去上海滩打杀搏命。
只是前程确实不好挣,上海滩的权贵多如牛毛,从小打手到小堂主,他觉得自己还排不上名号,从小堂主到掌管阎帮,他又觉得树敌太多。最后他想,等他把章家斗倒,他就可以回去见沈京墨了。
当然,他没想到,那个时候沈京墨也被囚在上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多年后酒桌上,讲起这段缘由,段烨霖不敢苟同:“就纯干等啊?那要是当初他没被骗走,留在贺州,等你回来的时候老婆孩子都全了,你怎么办?”
萧阎不假思索:“抢呗。”
段烨霖撇嘴:“畜生啊……”
萧阎白他一眼:“你来时路很光彩?”
<毒舌>
段烨霖始终觉得,许大夫看着虽然柔弱可欺,但比他的医术更绝的,是他淬了毒的嘴。
当初他预备写一个战时卫勤医药的保障方案,找许杭要了不少的资料,埋头写了几日,拿去给许杭看。
许杭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说:“你只用改一句话就行。”
“哪句啊?”
“鸣谢我和我的药铺那句。”说罢,许杭俩指头捏着纸,扔抹布一样扔回段司令怀里。
“……”
自然,最后这个方案一大半是许杭代笔的。
不过也有个好处,被许杭叼了许多年后,段烨霖的嘴皮子和脸皮子都保养得异常好。
首当其冲的就是萧阎。
在煤球长到发情的月份,萧阎实在是有气没处撒。
死狗大半夜在房门口叫个不停,扰人好事,偏偏沈京墨跟护孩子一样护着,不让打也不让关笼子。
狗是开心了,萧阎不爽了。
于是招呼都没打,萧阎就带着沈京墨就跑到蜀城蹭住。段烨霖开门看到大包小包的两个人,熟练地摊手:“一百一晚,两千包月。”
萧阎立起小拇指:“少汪,我厌狗。”
段烨霖二话不说准备关门,萧阎眼疾手快把一个包裹往门缝里卡:“诶诶诶——这谁家的‘这么大一块奇楠沉香’不要了啊?!”
话音未落,段烨霖听到耳边一阵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无情铁手快准狠地一掼。
“哎我去......”段烨霖的鼻子差点撞上墙。
“老师来了啊,”许杭把门打开,非常自然地把包裹揣怀里了,“请进。”
萧阎耸了耸肩,给了段烨霖一个幸灾乐祸地表情就进门了。
而许大当家,沉浸在“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奇楠沉香我是做汤做散还是做药丸”的思绪中,现在心里早就飞到药庐后堂去了,至于刚才把什么东西撞飞了,他没空留意。
段烨霖叉腰在门口缓了一会儿,一脚给门踹合上了。
但俗话说,得意忘形,骄兵必败。萧阎千算万算没料到,他躲过了煤球……却赶上了段振华发春。
灯半昏时,夜半浓时。
难得的清净下,萧阎把沈京墨压在床榻里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光听到那压抑的气息声,沈京墨就有点为今夜发怵。正此时,听喵呜一声嗥叫,然后窗台的花瓶倒地,段振华唧唧哼哼跳下柜子走来,毫不客气地上床,挨着沈京墨,翘着尾巴,用脑袋蹭人。
沈京墨一摸它,它就翻起肚皮蹭得更欢,若是停手就继续哼叫个没完,萧阎阴沉着脸想把它拨开还被它用后脚蹬了好几下。
“……”
一晚上又毁了。
第二天早饭还没端上桌,萧阎就气势汹汹来掀桌。
“你大爷的段烨霖!你是狗啊?大半夜把猫扔我屋里,驴一天天没干事,净踹你脑袋了?!”
段烨霖咬着筷子摊手:“猫自己走过去的,你赖我干吗……我是那种人吗?”
萧阎脸都气黑了:“我去你个老犊子,嘴巴一张就让人生气!猫能开窗?猫能撬锁?半夜在窗外那个狗熊瞎子一样的黑影这满屋子你给我再找个人出来,我萧阎管你叫爷爷!”
段烨霖气死人不偿命:“乖孙慢慢说,别着急,你看你,口水都喷出来了,擦擦再说。”
“滚你丫的,乌龟吃煤炭,黑心老王八,老子没弄死你那都算我敬老爱老!没事儿让你家这位给你治治吧,多吃药,少吃盐,给你闲的!”
见萧阎这机关枪连珠炮停不下来,段烨霖心虚不敢回怼,于是假装委屈地往许杭身边凑:“少棠,他骂我。”
因为猫被段烨霖“处理”了,许杭昨晚真是遭老了罪了,现在又困又累,正看他烦呢,凉薄地推开他:“我不是草船,别往我这放箭。”
萧阎当面骂完还不够,气得回屋对着沈京墨大倒苦水,说搞不懂沈京墨这性情怎么教出许杭这样心黑嘴狠的,还带着段烨霖也近墨者黑,真是蛇鼠一窝,一对歹人。
沈京墨听完小声念叨:“你还真好意思说人家……..”
“嗯?你叽里咕噜说啥呢?”
“我说,”沈京墨非常认真严肃,“以后不准你出去说是我教过的。”
这是他职业履历中为数不多的“污点”。
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呐。
<原野>
在袁野模糊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一家子还算其乐融融。忽有一年奶奶与父亲从外地回来,便分家而住,不仅如此,还硬要把袁野放自己身边教养。
袁夫人闹个没完,最后老太太丢了一条白绫到她面前,说若不愿就勒死她老太婆一了百了。
于是便消停了。
一开始袁老太太是请名师,后来就挑好的新式学堂。年轻的时候袁森忙着升官敛财,常常是异地经营,儿子的事自有他老子娘管,无论学业或是为人,师长们从来不吝夸的,他就也从不担心,故而俩父子反倒是聚少离多。
等袁野自理生活不成问题,趁袁森不在家,袁老太太就立刻托亲友照料,送他出国求学去了。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老太太对孙儿的期望,本就在这名字里了。
也不知这一去要几年,袁老太太没哭,看着船行渐远,只说:“养出一个恶人,能害万人,可养出一个好人,却未必能救人……看造化吧。”
在遇到许杭之前,袁少爷确实顺风顺水,恰如白纸,从未经受过什么人情磋磨,以至于后来大起大落让他无所适从。
所以再度离开贺州的时候,他像被摔碎的玻璃瓶,来不及拼凑自己,就稀里哗啦扫成一团,凌乱而仓皇地逃窜。
他在国外浑浑噩噩了很久,像一个会动的机器,白日应酬工作、照看家人,晚上躺在床上大脑空白,无甚乐趣。
就这样……一直到袁森愤懑离世。
如一场密布太久的阴天,潮湿沉闷的空气压得人总也喘不上气,此刻终于下雨了,将人淋湿,也解放了人的恐惧。
思念亦如大雨倾盆,他提笔,给芳菲写了信。
车马太慢,他唯有等,但比回信得更早的,是祖国战乱的消息。
日寇入侵得太突然,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惨案不断,铺天盖地的消息在海外华人之间流传,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涌上了街头,募捐、演讲、发传单、印报纸……
袁野和几个海外商会的华侨没日没夜地研究如何购买军械药物回国,有一日,听说街头游行队伍和警察争执,升级成暴动,他们也跟着去帮忙。
没想到重逢会是在那么突然的时刻——
异国他乡的街头,驻外大使馆的门前,乌泱泱闹哄哄的人群,咆哮赶人的警察,挥舞旗帜的爱国人士,激进的青年,漫天飘洒的传单,被焚烧的横幅。
隔着人潮,袁野看到站在广场雕像前举着大字牌抗议的顾芳菲。
她脚边是来不及回旅社放置的行李箱,身上是被推搡出来的污渍,头发凌乱,眼神坚毅,脸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被胡乱抹开了,她声嘶力竭喊完口号,一转头就见到了袁野。
她僵住了,微张的嘴慢慢抿紧,然后眼眶就红了。
几乎是同时,她从雕像上跳下来,裙摆被雕像的尖锐边角划破,袁野也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在一声对空的鸣枪示警中,他们紧紧相拥。
两个人能冷静下来说上话时,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监狱里的同胞多得数不清,每个人都很狼狈,但无一惧怕,甚至还围坐着商量出去后怎么大干一场。
他们二人并肩坐在地上,太累了,依偎着沉默良久,是顾芳菲先开的口:“……我们青年要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
顿了下,她笑:“这是我在国内看的最后一篇文章,没想到,刚出国就体验上了。”
袁野也读过,说:“或许……以后还是常客呢。”
顾芳菲转过头来,问:“袁野,你还觉得‘那件事’重要吗?”
闻言,袁野怔愣,他此时才猛然发现,自从为国难奔走,他再也没有失眠过了。
监狱的天窗漏下微弱的光罩在顾芳菲身上,她的眼睛似有星火,袁野喉头一哽。
“离开贺州的时候,我也忐忑过,这算不算懦弱,算不算逃跑……可是杭哥哥跟我说,每一个普通人都有自己的作用,上阵杀敌的士兵是力量,筹钱捐款的商人是力量,撰稿宣传的文人是力量,哪怕是只能躲藏逃避的难民,也是国家将来重建的力量。走也好,留也好,只要心不背弃,没有一个人是懦夫。”
顾芳菲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握,声音微微发颤:“袁野,现在我不需要你,但是国家需要我们青年。”
袁野回握住芳菲的手,先是低着头,肩膀一颤又一颤,然后背往墙上一靠,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他和顾芳菲望着彼此哭着笑,眼泪止不住阀,但笑声越来越响,两个人脏兮兮的脸混着泪水,抬手给对方擦拭反而糊得更脏。
这一场痛哭流涕,迟到了太久。
哭到声音沙哑,天已大亮,在外的友人四处斡旋,交齐了保释金,狱警开始释放关押的人。
走出监狱,在台阶上,在晨光里,袁野整理了一下衣领,牵着顾芳菲的手单膝跪地——
“顾女士,请允许我再一次郑重地向你求婚。
“我,袁野,这一次不是求娶你成为袁夫人,而是请求你同意我作为伴侣,作为同志,与你一起战斗。
“我立誓,无论未来有什么风雨,我都愿与你同一个理想,共一个命运。
“你……还愿意让我与你同行吗?”
<遗书非书>
段烨霖不知道,上战场前留下的那封遗书,最终还是到过许杭手里。
许杭也不知道,那么厚的一叠,段烨霖究竟写了什么。
他其实是不敢看。
但那封信里,段烨霖并没有一句倾诉爱意的话。
他那时以为许杭不愿听那些,所以他只是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把自己的财产罗列:多少票据,如何领取,作何凭证……一一清点并附上了自己的赠予承诺和印章,还将这么多年来他五湖四海的人脉也写尽了,每个人名后头都是一封亲笔信,只要许杭拿着信找任何一个人,凭段烨霖往日的情义,多少能得到一些助力。
他没把握许杭愿不愿接受,在卧房外徘徊良久,终究是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潦草地夹在书房的一本医书里。
这是段烨霖最后想为他的少棠留下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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