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勇气
京城的夜，比姑苏要冷得多。
户部衙门里，只剩下丰年珏那一处还亮着微弱的烛火。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三个晚上了。
面前的账册堆积如山，每一本都散发着陈腐的霉味，这味道就像是催命符，让他的脑子头昏脑涨。
就算他再怎么不懂得官场的门门道道，也知道自己这是蠢得进了一张精心编织大网。
几天前的他，就是那只一头撞进去的蠢蛾子。
刘希那张笑呵呵的胖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什么提携后辈，什么天大功劳，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这是要他的命！
这案子涉及的银两数额之大，牵连的官员层级之广，一旦捅出去，整个江州官场都要塌掉半边天。
他一个刚入仕途毫无根基的新人，拿什么去跟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斗？
可若是不查，这口黑锅就得他背。
瞒报贪墨大案，光这一条罪名，就足够他掉脑袋，还会连累整个丰家。
更何况现在哥哥很受皇上重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丰家。
这是他刚上任的时候哥哥就交代的话，他自然知道轻重。
丰年珏双手插进头发里，死死地抓着头皮。
进退两难，死路一条。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官场的恐怖，那种无声无息，却能将人啃噬得尸骨无存的恐怖。
又过了两日，丰年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乌青，神情恍惚，仿佛被抽走了魂。
这日下值，同科好友王兆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他。
“我说年珏，你这是怎么了？再这么下去，人都要没了。走，喝酒去！”
王兆林就是前几日提醒过他的那位年轻笔帖式。
丰年珏本能地想拒绝，他现在哪有心情喝酒。
“走吧走吧！就当是给我个面子。”王兆林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外走，嘴里还念叨着，“我叫上了李虎和陈明，咱们四人好久没聚了。”
半个时辰后，京城一家小酒馆的角落里，四张年轻的脸庞凑在一起。
李虎是兵部一个小官吏的儿子，性子最是直爽火爆。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这么直爽火爆的性格，居然也能考一个不错的成绩。
可让他老子洋洋得意了许久，托了关系让他留在了京城。
他看着丰年珏的样子，一拍桌子：“年珏，你这是被哪个天杀的给欺负了？说出来，哥们替你出气！”
王兆林给他倒了杯酒：“你小声点，这是酒馆。”
一旁最为沉静的陈明也开了口，他出身寒门，全靠自己苦读才有了今天，看问题也最是透彻：“年珏兄，我们是同榜的兄弟，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一个人扛着，只会把自己压垮。”
几杯烈酒下肚，丰年珏多日来积压的恐惧、愤怒和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红着眼，将刘希给他挖坑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烂账，是一桩横跨十多年的贪墨大案！伪造官印，侵吞税银，数额之大，骇人听闻。”
“那个姓刘的，把我推进火坑，自己却告假回家了！他算准了我一个新人，查出来了不敢声张，查不出来就得替他背锅！”
“砰！”李虎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作响。
“他娘的！这帮老王八蛋！欺人太甚！”他这一嗓子，引得邻桌食客纷纷侧目。
王兆林连忙把他按住，脸色也极为难看：“我早就提醒过你，那个刘希，外号笑面狐，最擅长给人下套子。没想到他这次玩这么大，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啊！”
一时间，酒桌上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李虎骂骂咧咧，陈明眉头紧锁，王兆林唉声叹气。
他们都知道，丰年珏这次遇到的，是真正的死局。
良久，李虎忽然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酒，骂道：“他娘的，不就是被老家伙欺负吗？谁不是呢！我们兵部的那个侍郎，天天让我给他孙子当陪练，我这身手是保家卫国的，不是给他孙子当沙包的！”
王兆林苦笑一声：“你那算什么。我天天在衙门里，干得比谁都多，功劳全是上司的。上次有个错漏，明明是他自己看错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办事不力。我……”
四个年轻人，借着酒劲，开始大吐苦水。
原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初入官场的雄心壮志，早就被这些官场老油条的各种手段，消磨得所剩无几。
他们就像一群误入泥潭的羔羊，处处都是陷阱，时时都要小心。
一时间，同病相怜的悲愤，盖过了刚才的恐惧。
“这官当得真他娘的憋屈！”李虎又是一杯酒下肚，眼睛都红了。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忍着？被他们踩在脚下，一辈子出不了头？”
“忍？为什么要忍！”一直沉默的陈明，忽然开口了。
他的眼神清亮，完全不像是喝了酒的样子。
他看着丰年珏，一字一句地说道：“年珏兄，你刚刚说，这是死局。我看未必。”
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脸上。
“你觉得这是火坑，但换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机会？”陈明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你想想，这么大的案子，要是让你给破了，是什么概念？”
丰年珏愣住了：“可我一个人……”
“谁说你是一个人了？”李虎大着舌头，一把搂住丰年珏的脖子，“你不是还有我们吗！”
王兆林也反应了过来，眼睛一亮：“对啊！你一个人不行，那我们四个呢？不，我们所有被欺负的新人联合起来呢？”
陈明点了点头，继续分析：“那个刘希，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会把事情说出来。他更算不到，我们敢陪你一起疯！”
“他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只知道算账，却不知道你背后还有兄弟！”
“年珏，你算账的本事，我们都知道。你就负责把账理清楚，找出证据链！”
“李虎，你家里在兵部有些门路，城防卫所那边你熟不熟？我们需要确保我们查案时的安全，不能让那些江州的人有机会对年珏下手。”
“兆林，你心思缜密，负责帮年珏梳理卷宗里的文字信息，查找里面的漏洞和矛盾。”
“至于我，”陈明笑了笑，“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帮大家出出主意，顺便把我们找到的所有证据，整理成一份谁也无法辩驳的奏疏！”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
“干了！”李虎把胸脯拍得邦邦响，“这帮老东西，以为我们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今天就让他们看看，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王兆林也被这股豪情感染，郑重点头：“算我一个！与其这么憋屈地混日子，不如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丰年珏看着眼前的三个兄弟，他们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眼神里却燃烧着他不曾见过的光芒。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几日来的冰冷和绝望。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抓起酒杯，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好！那就干他娘的一票！”
“哈哈哈！这就对了！”
“干！”
四只酒杯，在空中重重地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馆的角落里，四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借着酒意，许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诺言。
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撬动那块看似坚不可摧的顽石。
夜色深沉，但丰年珏却觉得很痛快，眼中燃起的火焰如同生生不息的火光，有着孤掷一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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