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书屋 > 皇明 > 第440章 豕窜狼逋,宣府局定

第440章 豕窜狼逋,宣府局定


王国樑勒马站在窄桥边,目光死死盯着蒙古游骑远去的方向。

    他方才还在心里盘算,蒙古人骑射骁勇,就算不敢死战,好歹能拖上半个时辰,足够他收拾掉桥那头的马世龙残部。

    可这念头刚落,远处就传来了蒙古人的呼喝声,不是冲锋的呐喊,而是溃散的惊惶声。

    “怎么回事?!”

    王国樑攥紧马刀。

    身旁的亲兵踮脚望去,脸色瞬间垮了:“总镇!蒙古人……蒙古人跑了!”

    顺着亲兵指的方向,王国樑果然看到,那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蒙古游骑,此刻正像受惊的羊群般四散奔逃,手里的弓箭胡乱朝着身后射去,却连官军的衣角都没碰到。

    只有少数人还在远远地盘旋,可那骑射的力道,软得像没吃饱饭,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是在应付差事。

    “一群废物!”

    王国樑气得骂出声。

    他早该想到,这些蒙古降兵本就是为了银子来的,拿钱办事还行,真到了生死关头,谁会替他拼命?

    方才那“迟滞”,不过是蒙古人怕拿不到赏钱,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官军的骑兵阵丝毫没乱,依旧保持着冲锋的阵型,马蹄声像闷雷般越靠越近,地面都在跟着震颤。

    更让他心凉的是,随着官军逼近,他看清了那支队伍的全貌。

    漫山遍野的骑兵从两侧山林里涌出来,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马刀斜挎在腰间,队列整齐得像一道移动的铁墙。

    这些骑兵像是凭空从土里长出来的,之前的探马竟连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多骑兵?”

    王国樑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原本以为,马世龙手里只有戚金、曹文诏的七千骑兵,可眼前这规模,少说也有一万!

    加上蓟镇的步兵、京营的火器营,马世龙的兵力竟比他预估的多了一倍还多!

    他身后的士兵也慌了,原本围着窄桥的阵脚开始松动,有人偷偷往后退,有人抬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官军骑兵,眼里满是恐惧。

    连黑云龙都脸色发白:

    “姐夫……咱们是不是中埋伏了?”

    王国樑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重围之中官军阵前的那面“马”字旗。

    旌旗下。

    马世龙正勒着马,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嗤笑。

    那笑容落在王国樑眼里,让他心中顿时火起。

    此刻的马世龙,确实在笑。

    他望着被官军骑兵反包围的叛军,这几日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去了。

    早在三天前,西厂的暗探就传回消息:

    王国樑要分三路出兵,疑兵诱敌、奇兵劫粮、正兵救援。

    得到这个消息的马世龙,当即便开始思索,如何将王国樑彻底铲除。

    若是他真摆个铁桶阵困死黑云龙,王国樑见无机可乘,说不定会转头退守宣府。

    到时候再想灭他,就得一个个攻堡寨,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所以,得让他觉得‘有便宜可占’。

    他故意调走外圈层东侧的骑兵、中圈层的半数火器营,只留四千火铳手守西侧和南侧,甚至连粮道的护送骑兵都只派了三百。

    就是要让王国樑觉得,他的“三层铁桶阵”是个破绽百出的空架子,只要按计划来,就能救出黑云龙、全歼他的人马。

    果然,王国樑一步步入了局。

    疑兵成功诱走了他的“精锐”,奇兵顺利劫了粮,正兵更是冲破了中圈层,跟黑云龙汇合。

    直到他以为胜券在握,要在窄桥边全歼马世龙残部时,马世龙才放出真正的杀招:

    埋伏在两侧山林里的骑兵,由戚金、曹文诏分别统领,此刻尽数杀出。

    陈策的蓟镇主力则从后方包抄,断了他退回宣府的路。

    “这叫‘以身为饵,中心开花’。”

    马世龙看着被团团围住的叛军,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傲。

    他就是那个“饵”,用自己的“弱势”引诱王国樑上钩,等对方钻进包围圈,再让埋伏的精锐从四面八方杀出,将其反包围。

    而陈策的援军,就是他留的保险。

    就算王国樑察觉不对想跑,也会被蓟镇主力拦下来。

    噼里啪啦。

    洋河上的窄桥被火焰舔舐着,焦黑的木板噼啪作响,火星裹着浓烟往上窜,混着芦苇燃烧的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叛军阵脚已经乱了。

    山西民壮抱着脑袋往芦苇丛里钻,大同边军的甲胄歪斜着,手里的长矛抖个不停,连呼吸都带着慌乱的颤音。

    黑云龙攥着马刀的手满是冷汗,他凑到王国樑身边,声音发紧:

    “姐夫,官军骑兵快围上来了,咱们……咱们往哪边跑?”

    王国樑却没看他,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士兵,眉头拧成了疙瘩,喉间发出一声冷嗤:

    “废物玩意!

    当初跟着黑云龙杀钦差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

    现在这点阵仗就怕了?”

    他突然拔高声音,右手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身后吼道:

    “大同的弟兄们听着!

    咱们虽然被包围了,但也不是待宰的羔羊!

    这窄桥就这么宽,官军骑兵再多,一次也只能冲过来三五个。

    芦苇丛里马腿转不开,洋河下游水深没腰,他们插翅也难过来。

    这不是死局,是咱们的活路!”

    他身后的五十名家丁齐声嘶吼,将这话一遍遍传向四周:

    “总兵说了!这是活路!跟官军拼了!”

    吼声在河谷里回荡,盖过了官军的马蹄声。

    那些原本慌乱的士兵,看着王国樑挺直的背影,看着他手里滴血的佩刀,慌乱竟渐渐压了下去。

    总兵都没跑,他们慌什么?

    “烧桥!”

    王国樑一声令下,几名士兵抱着火油桶冲到桥尾。

    “哗啦”一声将火油倒在木板上,扔出火把。

    火焰瞬间窜起,将窄桥的后半段吞噬,噼啪声里,木板渐渐坍塌,掉进洋河,溅起一片火星。

    “步卒!推战车结阵!”

    十几辆原本用来运粮的战车被推到阵前,车轮卡在泥土里,车厢板竖起来,正好挡住骑兵的冲锋路线。

    步卒们握着长矛,从战车的缝隙里探出枪尖,形成一道密集的矛墙。

    做完这一切,王国樑翻身上马,佩刀直指官军阵前的“马”字旗:

    “随我冲杀!拿下马世龙的人头,咱们就能突围!”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着朝着官军阵中冲去。

    甲胄碰撞的声响里,他的佩刀挥出一道寒光,将迎面冲来的一名官军骑兵斩落马下,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却丝毫没影响他的速度。

    “杀啊!跟总兵冲!”

    叛军士兵被这股狠劲感染,呐喊着跟在王国樑身后,长矛捅向官军的战马,马刀劈向骑兵的甲胄。

    原本溃散的阵形,竟在绝境中重新凝聚,像一把钝刀,狠狠扎向官军的包围圈。

    重围之中。

    马世龙正勒着马观察局势,见叛军不仅不突围,反而朝着自己的指挥中枢冲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震惊:

    “他疯了?!”

    他原本以为,王国樑会趁着曹文诏的骑兵还没完全合拢,往北面逃去,可没料到,对方竟选择了最险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直取他这个主将!

    马世龙麾下的士兵本就是“诱饵”,人数不足三千,且多是步卒,面对叛军的拼死冲锋,很快就撑不住了。

    前排的士兵一个个倒下,阵形被撕开一道口子,叛军像潮水般往里涌,连中军的将旗都摇摇欲坠。

    一名叛军士兵握着长刀,朝着将旗砍去,“咔嚓”一声,旗杆被斩断,绣着“马”字的旗帜落在地上,被马蹄碾得稀烂。

    “保护协镇!”

    马世龙的亲兵嘶吼着,举着盾牌挡在他身前,可叛军的攻势太猛,盾牌很快就被砍出无数缺口。

    马世龙看着越来越近的王国樑,甚至能看清对方甲胄上的血迹,手心不禁冒出冷汗。

    他这“以身为饵”的计策,竟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

    北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大喝:

    “马协镇莫慌!曹某来也!”

    只见曹文诏率着两千京营骑兵,从侧面冲了过来,马刀挥舞着,将叛军的冲锋阵形劈出一道缺口。

    京营骑兵的甲厚马快,叛军士兵根本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曹文诏冲到马世龙身边,翻身下马,抱拳道:

    “末将来迟,让协镇受惊了!”

    马世龙松了口气,刚想说话,目光却突然扫向曹文诏来时的方向。

    北面的包围圈,空了!

    曹文诏原本驻守在北面,负责堵住叛军往宣府突围的路,此刻他率军来援,北面的防御瞬间成了空壳!

    “不好!”

    马世龙猛地抬头,果然看到王国樑的目光正盯着北面的缺口,眼里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快意。

    只见王国樑大手一挥,对着叛军嘶吼:

    “北面空了!跟我冲出去!”

    叛军士兵闻言,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调转方向,朝着北面的缺口冲去。

    曹文诏想率军去拦,却被叛军的殿后部队缠住。

    那些殿后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举着长矛冲向京营骑兵,哪怕被马刀砍死,也要拖延片刻。

    马世龙看着王国樑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北面的山林里,气得一拳砸在身边的战车上,木屑飞溅:

    “该死!还是让他跑了!”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国樑在绝境中竟还能保持清醒,更没算到曹文诏为救自己,而将北面包围圈打开了个缺口。

    马世龙站在桥边,望着洋河的流水,心里满是不甘。

    只差一步,他就能全歼王国樑,平定宣府之乱,可现在,煮熟的鸭子飞了。

    “协镇,要不要追?”

    曹文诏勒住马,他垂着头,双手攥着缰绳,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方才为救马世龙,他擅自调离北面守军,才给了王国樑突围的缺口,此刻满心都是自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发紧,

    “是末将思虑不周,坏了合围大计……”

    马世龙抬手打断他。

    “若非曹将军救命,恐怕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你没有过,你只有功。”

    安抚完曹文诏后,马世龙目光扫过战场:

    窄桥的火焰已渐成余烬,焦黑的木板横亘在洋河上,散落的长矛、断刀插在泥土里,受伤的士兵躺在地上呻吟,空气中还飘着未散的血腥与焦糊味。

    马世龙见曹文诏脸上还有愧疚之色,直接大笑一声:

    “哈哈哈!”

    紧接着说道:

    “曹将军无须再自责了,本镇早让陈帅率五千步卒在独石口外的三道沟设了卡,王国樑就算冲出去,也过不了那道关。

    他不过是跳出了咱们的第一道包围圈,真正的网,还在后面。”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仍在包围圈中骚动的叛军,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眼下要紧的不是追他,是把这圈里的鱼都捞干净!

    曹将军,你即刻率部回防北面缺口,用拒马枪把口子扎紧,别让剩下的叛军再跑一个!”

    曹文诏眼中的愧疚瞬间被杀意取代,他抱拳应道:

    “末将领命!”

    他动作凌厉,转身翻上马背,抽出腰间马刀,对着麾下骑兵大喝:

    “跟我冲!堵住缺口!跑了一个叛军,军法处置!”

    两千京营骑兵齐声呐喊,马蹄踏过满地尸体,溅起混杂着血污的泥土,朝着北面缺口疾驰而去。

    此刻包围圈里的叛军已乱作一团:

    蒙古降兵见势不妙,早在王国樑突围时就借着战马的速度,绕开官军的侧翼,朝着草原方向溜得没影。

    山西民壮们没了主心骨,有的往芦苇丛里钻,有的试图涉水过河,却被官军的弓箭射得纷纷落水。

    只有大同边军还在勉强抵抗。

    领头的,正是王国樑的族弟、柴沟堡参将王国雄。

    王国雄此刻双目赤红,挥刀砍倒一名冲上来的官军,嘶吼道:

    “弟兄们!投降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他知道自己是王国樑的亲族,一旦被俘,绝无活路,是以抵抗得格外凶狠,麾下的三百亲卫也跟着他死战,竟暂时挡住了官军的进攻。

    就在这时。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从东向西席卷而来。

    戚金的五千蓟镇骑兵到了!

    阳光洒在他们的银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光,长柄大刀斜挎在马鞍上,马蹄踏得地面微微发颤,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戚总镇来了!”

    官军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戚金勒马在阵前,目光扫过负隅顽抗的王国雄,冷声道:

    “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王国雄却不答话,挥刀就朝着戚金冲来。

    戚金冷哼一声,催马迎上,两人的马刀在空中相撞,“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第一回合,王国雄借着力道劈向戚金左肩,戚金侧身避开,反手用刀背砸向他的马腹。

    第二回合,戚金长刀横扫,逼得王国雄不得不回刀格挡,却被戚金抓住破绽,刀尖划破了他的右臂。

    第三回合,戚金虚晃一招,待王国雄俯身躲避时,长刀猛地刺出,正中他的胸口!

    “噗!”

    王国雄喷出一口鲜血,手里的刀“当啷”落地,身体从马背上摔下来,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眼见王国雄战死,包围圈里的叛军彻底没了抵抗的勇气。

    马世龙见状,策马来到阵前,扯开嗓子大喊:

    “官军只诛贼首!王国樑、王国雄已伏法,尔等若是放下武器投降,既往不咎!”

    他身后的亲兵们立刻跟着大喊,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嚣:

    “只诛贼首!投降不杀!”

    “只诛贼首!投降不杀!”

    喊声从河谷这头传到那头,像重锤敲在叛军的心头上。

    先是一名大同边军犹豫着扔下了手里的长矛,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山西民壮们纷纷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别杀我,我愿意投降!”

    “俺们只是来混口饭吃的,别杀我们!”

    剩下的大同边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陆续放下了武器。

    有的士兵跪在地上,想起方才死战的弟兄,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有的则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曹文诏骑着马巡视战场,看着满地放下武器的叛军,转头对马世龙道:

    “协镇,除了跑掉的王国樑和蒙古降兵,这圈里的叛军差不多都降了。

    算下来,咱们至少俘虏了八千余人,斩杀近三千,算是大获全胜!”

    马世龙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贼军损失惨重,王国樑就算跑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等陈帅那边传来消息,宣府之乱,就真的平定了。”

    另外一边。

    洋河河谷北侧的山林间,马蹄声杂乱地踩着落叶,卷起一路尘土。

    王国樑勒住马,鬃毛凌乱的战马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白雾般的气息。

    他猛地回头,望向河谷方向。

    那里的火光虽已渐暗,却仍能隐约看到官军旗帜在阳光中晃动,厮杀声像被风吹散的碎玉,断断续续传来,刺得他耳膜发疼。

    他身后跟着的三千骑兵,此刻已没了半分气势:

    战马瘸了腿,只能一颠一颠地跟着。

    士兵手臂受了伤,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惊魂未定,连手里的马刀都快握不住。

    王国樑看着这副光景,喉间泛起一股苦涩。

    他麾下原本有三万余人,从宣府出兵时何等声势,可短短一日,就只剩这三千残兵,其余人要么死在窄桥边,要么还困在官军的包围圈里,怕是早已投降或战死。

    “宣镇……完了。”

    他低声呢喃,眼底的光却一点点暗了下去。

    曾经他以为,凭着大同边军的精锐、蒙古降兵的骑射,再加上宣府本地的民心,就算反了,也能跟朝廷掰掰手腕。

    可今日一战才知,他所谓的“实力”,在朝廷的精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姐夫,现在该如何是好?”

    黑云龙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催马凑到王国樑身边,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污,原本嚣张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慌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咱们……咱们还能回宣府吗?”

    王国樑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

    “回宣府?

    你以为宣府还是咱们的地盘?

    咱们前脚回去,后脚麻家的人就会拿着刀等着。

    他们盼着咱们死,盼着拿咱们的人头去朝廷邀功,你忘了?”

    黑云龙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

    “那……那咱们能去哪里?

    总不能一直在外面飘着吧?”

    他之前杀钦差时的狠劲早已没了踪影,此刻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只能死死盯着王国樑,盼着对方能给出一条活路。

    “去独石堡。”

    王国樑调转马头,朝着北面的山路望去。

    “从独石堡往北,就是草原;再往西,能通西域。

    咱们得逃,逃到大明够不着的地方。”

    “逃?”

    黑云龙的面色瞬间垮了,声音陡然拔高。

    “逃去草原?

    那里全是鞑子,咱们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逃去西域?

    那地方黄沙漫天,连口干净水都难找,哪有在宣府当将军舒服?”

    他这辈子在宣府养尊处优,哪里吃过逃亡的苦,一想到要去蛮荒之地,心里就满是不甘。

    “舒服?”

    王国樑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

    “你以为现在还能谈舒服?

    若不是你一时冲动杀了钦差,咱们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缓和,却仍带着几分疲惫。

    “你义父王威为何不反?

    去年大同总兵杨肇基去山东平闻香教,大同的兵权几乎全在他手里,可他就是按兵不动。

    他比你清楚,现在的朝廷,虽有腐朽之处,却还没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当今陛下更是英明,对宣府的动作快得很,根本不给咱们喘息的时间,造反就是死路一条!”

    黑云龙被说得哑口无言,垂着头。

    他想起当初杀钦差时的痛快,想起王国樑劝他“再等等”时的场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悔意,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王国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大明的土地上,已经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走吧,再晚,官军追上来就真的走不了了。”

    三千残兵重新动了起来,沿着山路往北走。

    暮色越来越浓,山林里的风也冷了起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有人在暗处窥视。

    黑云龙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心里发慌,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生怕官军的骑兵突然追上来。

    可他们没走多久,约莫十里地的光景,前面的骑兵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惊呼出声:

    “将军!前面……前面有官军的旗帜!”

    王国樑心里一紧,催马往前冲了几步。

    透过稀疏的树林,他果然看到前方的山头上,插着一面醒目的帅旗。

    旗面是深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陈”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陈……陈策?!”

    王国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猛地勒住马,手指死死攥着缰绳,嘴里忍不住低骂:

    “他奶奶的!原来……原来老子根本就没逃出包围圈!”

    他终于明白,马世龙所谓的“第一道包围圈”只是个幌子,陈策的蓟镇步卒早就在这里设好了卡。

    身后的三千骑兵也慌了,有人开始调转马头,想往回跑,却被王国樑喝住:

    “不许退!”

    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前有陈策的步卒,后有马世龙的追兵,往后逃死路一条。

    只能往前冲出一条生路来。

    黑云龙看着那面“陈”字帅旗,腿一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望着王国樑,声音里满是绝望:

    “姐夫……咱们……咱们还能逃吗?”

    王国樑望着那面刺目的“陈”字帅旗,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战意十足。

    他抬手抹去脸颊上溅到的血污,冷笑一声,道:

    “不做过一场,怎知没有生路?”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只要不死,就绝对不服输!

    锵!

    话音落时,王国樑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

    他将刀高举过头顶,胯下战马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战意,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雾更浓了几分。

    “都打起精神来!随我绕道西北!”

    西北方向的山路更窄,两侧是陡峭的岩壁,林间落叶厚得能没过马蹄。

    王国樑催马在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的地形:

    哪里有岔路,哪里的树木能遮挡视线,哪里的坡度适合骑兵冲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他要绕开陈策的正面防线,更要趁机摸清对方的底细。

    骑兵有多少?

    步卒的阵型是否严密?

    有没有可趁的破绽?

    身后的三千残兵虽仍带着疲惫,却被他这股气势感染,纷纷夹紧马腹,跟着他往西北疾驰。

    马蹄声在狭窄的山路上回荡,惊起林间宿鸟,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暮色里。

    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了新的马蹄声。

    陈策的应对简单直接,只派了一千骑兵跟上来,既不贸然冲锋,也不放松追击,就像一道影子,牢牢黏在他们身后。

    王国樑勒马回头望了一眼,见对方骑兵队伍稀疏,旗帜不过十余面,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低声对身边的亲兵道:

    “骑兵不过千,步卒若分散布防,必有薄弱之处。咱们还有逃生的机会。”

    可这份轻松没能维持多久。

    当他们冲到一处名为“鹰嘴隘”的山口时,王国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连握着刀柄的手都紧了几分。

    这鹰嘴隘两侧是刀削般的峭壁,中间仅容两马并行,正是易守难攻之地。

    而此刻,隘口前早已被楯车堵得严严实实。

    数十辆楯车首尾相连,车身上裹着厚实的生牛皮,缝隙里伸出密密麻麻的长矛,像一头张开獠牙的巨兽。

    楯车后方,川兵的步卒列着整齐的方阵,火铳手半跪在地,枪口齐刷刷对准山口,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更要命的是,身后那一千骑兵也渐渐逼近,马蹄声越来越响,甚至能听到对方骑兵的呼喝声。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形势十分危急。

    王国樑深吸一口气,勒住战马,声音里没有半分慌乱:

    “诸位!眼下这局面,想绕是绕不开了!

    不解决身后的骑兵,咱们冲隘口时就是腹背受敌,迟早被包饺子!”

    他调转马头,环首刀直指身后的追兵。

    “随本镇反身杀回去!先断了这跟屁虫!”

    “杀回去!”

    残兵中有人嘶吼出声,原本涣散的士气竟被这绝境逼出几分血性。

    众人纷纷调转马头,马刀、长矛指向身后,虽阵型散乱,却透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可那一千官军骑兵见他们反身来攻,却丝毫没有接战的意思。

    为首的骑兵将领抬手一挥,整支队伍瞬间向后撤去,始终与王国樑的残兵保持着两箭之地的距离。

    紧接着,箭雨如蝗般袭来。

    骑兵们一边后撤,一边弯弓搭箭,箭矢精准地落在残兵队伍中,不时有人中箭落马,惨叫声在山路上回荡。

    “追!”

    王国樑催马想冲上去,可对方的骑兵胯下都是河西良马,速度远胜他们这些疲惫的战马,无论怎么加速,都始终差着一截。

    眼看就要追上,对方又猛地转向,绕到侧面继续骑射。

    等他们想掉头冲隘口,骑兵又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箭雨不停歇地落在他们身后。

    “是草原与建奴的游击战法!”

    王国樑咬牙低骂。

    这种“打了就跑、不与你硬拼”的战术,本是建奴骑兵的拿手好戏,没想到陈策竟也学来用在了官军身上。

    他麾下的残兵本就人困马乏,战马连番奔袭早已气喘吁吁,再这么被消耗下去,不等冲隘口,就得被箭雨射光。

    “不能再追了!”

    王国樑猛地勒住马,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乱蹬。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婿张正涛。

    张正涛此刻手臂已被箭划伤,鲜血顺着甲胄往下滴,却仍握着长矛,眼神坚定。

    “正涛!你率一千人留下,用拒马枪列阵,挡住身后的骑兵!能拖多久拖多久!”

    张正涛抱拳应道:

    “岳父放心!末将定不让他们前进一步!”

    他当即点了一千残兵,从马鞍旁解下备用的拒马枪,迅速在山路中间布起一道简易防线。

    王国樑又看向身边的黑云龙。

    黑云龙此刻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攥着马刀,却还是点了点头。

    “云龙,跟我冲隘口!只要撕开一道口子,咱们就能逃出去!”

    说完,他不再犹豫,催马朝着鹰嘴隘的楯车阵冲去。

    身后的两千残兵紧紧跟上,有人举起盾牌护住身前,有人握紧马刀准备近战,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放铳!”

    隘口处传来陈策部将的吼声。

    刹那间,数十支火铳同时响起,“砰砰砰”的枪声震得山林发颤。

    铅弹穿透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砸向冲来的骑兵。

    不少残兵躲闪不及,被铅弹击中,要么从马背上摔下来,要么连人带马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山路。

    不过片刻,两千残兵就折损了五百余人,只剩下一千五百多。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楯车后方又传来“轰~轰~”的巨响。

    五门佛朗机炮同时发射,炮弹带着浓烟飞向骑兵队伍。

    一枚炮弹落在人群中,炸开的碎片瞬间掀翻了三匹战马,人马倒在地上,抽搐着没了声息。

    另一枚炮弹擦着王国樑的战马飞过,击中了身后的一名亲兵,亲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炸得血肉模糊。

    “杀进去!”

    王国樑怒吼着,左臂猛地一扬,挡住一支射向他面门的箭矢。

    箭簇穿透了他的臂甲,深深扎进肉里,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染红了他握着缰绳的手。

    可他丝毫没有停顿,胯下战马在他的驱驰下,突然跃起丈高,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楯车阵冲去。

    “铛!”

    环首刀狠狠劈在楯车的生牛皮上,刀刃嵌入其中,火星四溅。

    王国樑用力一扯,将牛皮撕开一道口子。

    紧接着,他抬腿踹向楯车,车身剧烈晃动,后面的步卒惊呼着往后退。

    “跟我冲!”

    残兵们见主将带头突破,也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有的用长矛撬开楯车的缝隙,有的跳下马,挥刀砍向车后的步卒。

    箭矢如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不少人倒下了,但更多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冲进了楯车阵。

    王国樑在阵中左砍右劈,环首刀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起一片血花。

    一名步卒挺着长矛刺向他的胸口,他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将对方的头颅斩落。

    又有两名火铳手想近距离射击,他猛地扑过去,用盾牌挡住铳口,同时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刀光闪过,另一人也倒在了地上。

    他的甲胄早已被鲜血浸透,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视线都有些模糊。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环首刀像一道永不疲倦的闪电,劈开身前的阻碍。

    终于。

    在一阵惨烈的厮杀后,他看到了隘口另一侧的光亮。

    他们冲出来了!

    “快!往前跑!”

    王国樑嘶吼着,催马冲出隘口,身后跟着的残兵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个个带伤,却都拼尽全力往前奔。

    远处。

    张正涛的拒马枪阵仍在与骑兵周旋,隐约能听到厮杀声和惨叫声。

    但王国樑知道,他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撤!

    撤出去!

    我王国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我王国樑,一定要活下去!

    PS:

    9200字大章,接近万字大章了。

    其实也算加更了(开个玩笑)

    另外。

    明天上午码不了字了,要去吃席,小姑家进新房,说不定还要来几句舅公进新房的吉利话。

    加更尽量下午搞出来!

    另外

    求月票!

    求订阅!

    (本章完)


  (https://www.02shu.com/5033_5033072/11110707.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