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李唐宗室起兵(上)
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
与上次来访时那种半遮半掩、语带玄机的试探不同,这一次,两位王叔的神色凝重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宾主落座,简单的寒暄过后,气氛便迅速沉滞下来。
韩王李元嘉,作为唐高祖第十一子,在宗室中辈分最高、威望最著,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贤王侄,洛阳之事,你如何看?”
李贤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圣母神皇受图洛水,乃是朝廷盛典,侄儿奉命前往,自当谨守臣节。”
“臣节?”一旁的霍王李元轨冷笑一声,他性情刚烈,远不如韩王沉得住气,“她武媚娘何时讲过臣节?皇帝尚在,她便自称神皇,将旦儿置于何地?将我等李唐宗室置于何地?这分明是鸠占鹊巢,步步紧逼!”
李贤听得暗暗咋舌。
武后媚娘的这个称呼,李贤自然是知晓的。
这个名字还是武后当年还是才人的时候,太宗皇帝所赐,自武后和高宗皇帝在一起后,这个名字就鲜少被人提起了。
因为媚娘二字,意味着小姑娘长得娇媚动人,但这个名字不能深究,一则是因为《武媚娘》是前隋时期就风靡的一首小曲儿的名字,有失庄重,二则是因为这名字代表着一种喜爱,一种主人对宠奴的喜爱。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这名字就像是他给阿猫阿狗取的小美、小花一样。
所以,武后向来都是将这个名字视为耻辱的。
这会儿,韩王提醒了一句:“王弟,慎言!”
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李贤,“贤王侄,这里没有外人,我等也不必再绕弯子,如今之势,已是图穷匕见,她此番召集宗室齐聚洛阳,名为受图庆典,实为鸿门之宴!我等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李贤沉默不语,他知道王叔所言非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韩王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贤王侄,你乃高宗皇帝嫡子,曾为太子,名分犹在。
“如今李唐社稷危如累卵,宗室人人自危,绝非坐以待毙之时,我与你霍王叔,以及越王(李贞)、鲁王(李灵夔)等,已暗中联络,绝不能坐视她武氏篡夺我李家江山!”
李贤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王叔之意是……”
“清君侧,匡扶社稷!”霍王李元轨斩钉截铁地说道,“她武媚娘倒行逆施,天人共愤!只要我等宗室联手,振臂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必然云集响应!贤王侄,你素有贤名,当此存亡之际,正该挺身而出,承继祖宗之业!”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拉他一起造反。
李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刘建军平日里的分析,武后如今权势熏天,掌控着军队和舆论,此时起事,成功率微乎其微。
“二位王叔,”李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母后……神皇如今大权在握,禁军皆在其手,且天下州郡,莫不奉命。我等虽有心,但力有未逮。仓促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恐非良策啊。”
韩王李元嘉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依旧劝道:“贤王侄,你所虑,我等岂能不知?然则,坐以待毙,终是死路一条!她此番召集,便是要我等自投罗网,届时或削爵,或流放,甚至……我等岂能引颈就戮?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起一搏!只要计划周详,未必没有胜算。”
“是啊,贤王侄!”霍王接口道,“你难道就甘心看着父皇辛苦打下的江山,就此易姓?甘心看着我等李唐子孙,日后仰人鼻息,甚至性命不保?”
两位王叔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壮。
李贤能感受到他们心中那份对李唐王朝的忠诚以及深深的危机感。
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感染,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作为李唐子孙,匡扶社稷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旋即,刘建军那吊儿郎当却又无比清醒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硬碰硬就是找死……她现在搞得天怒人怨……坐看她起高楼……时间站在我们这边……等她老糊涂……”
理智最终压过了冲动。
李贤站起身,对着两位王叔深深一揖,语气坚定而沉痛:“二位王叔忠勇之心,天地可鉴,侄儿感同身受。
“然则,眼下时机未到,敌我实力悬殊,若贸然行动,非但不能挽救社稷,反而会招致灭顶之灾,令亲者痛,仇者快。
“侄儿以为,当下之计,唯有暂隐锋芒,隐忍待机……还请王叔三思!”
话说至此,已是明确拒绝。
韩王和霍王对视一眼,脸上难掩失望与凝重。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韩王李元嘉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李贤一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贤王侄,你好自为之吧。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望你……慎之,再慎之。”
说罢,两位王叔不再多言,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言说的落寞。
李贤独自站在厅中,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许久,耳畔才传来刘建军的声音:“贤子,辛苦了。”
抬头,刘建军那张黝黑的脸映入眼帘。
李贤苦笑了一声,说:“刘建军,王叔他们真不能成事么?”
刘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一边,没有立即回答李贤的消息,而是说道:“是不是觉得你王叔他们说的义正词严,大义凛然,相比之下你就像是缩头乌龟一样,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李贤又听到了刘建军不着调的形容,但还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答道:“是有点。”
李贤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让他觉得忠臣烈士就当在社稷危难时挺身而出,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能青史留名,不负此生。
就像他当初在巴州的时候,宁愿一死来证明清白,也不想苟且偷生下去。
但刘建军不同,他坚持着那一套“活下去才有未来”的道理,虽然听着窝囊,细想之下却又是眼下最现实、甚至可能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让他倍感煎熬。
刘建军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语气认真了些:“贤子,我知道你心里别扭。觉得憋屈,对不对?觉得堂堂太宗皇帝的子孙,高宗皇帝的嫡子,怎么就沦落到要当缩头乌龟的地步了?”
李贤叹了口气,默认了。
“那我问你,”刘建军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你觉得,是像你长兄李弘那样,年纪轻轻就病逝东宫,或者像你之前那样被废黜太子位、流放巴州,甚至像你那两位已经死去的异母弟一样……这样‘玉碎’了,对李唐江山有什么实际好处吗?
“你看李炜、李明这二人,可还有人提起过吗?”
李贤浑身一震,脸色微微发白。
刘建军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戳到了他心底最痛的几处伤疤。
“没有。”刘建军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反而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你母后清除障碍的步伐迈得更顺当,所谓的‘玉碎’,碎的是你们这些李家嫡系血脉,成全的是她武家上位的垫脚石。这种‘忠烈’,你要它何用?”
“所以,贤子。”
刘建军双手掰正李贤的脑袋,直视着李贤的双眼。
“你不是缩头乌龟,你是清醒。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所谓的‘忠勇’、‘大义’,除了能换来一个悲壮的名声和一堆白骨,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拒绝了他们,不是懦弱,而是保全自身,更是……为李唐保留一丝可能翻盘的种子。”
刘建军的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让李贤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过于解释不清了。
“我……我知道,所以我方才也拒绝了两位王叔。”
他挣脱,低下头,嗫嚅:“只是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刘建军收回手,也没在意,反而理解地点点头:“不舒服就对了,说明你良心未泯,是个重情义的人,要是你听完王叔们那番话,还能心安理得、甚至兴高采烈,那我可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跟错人了。”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说:“跟错人了你也继续跟着!你自己说过的你不走,就跟着我!”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说个让你负罪感轻一点的话题吧,你们李唐宗室这次想要拨乱反正也必败,甚至比扬州叛乱那回败的还要快!”
李贤不解,问:“为何?”
在他看来,扬州叛乱那次只是打起了自己的旗号,就已经纠集了十万民众,而如今,是整个……或者说大部分李唐宗室之人叛乱,为何还会败的更快?
“第一,你母后本身的实力今非昔比,第二,就他们那帮子人都能看出洛图是武后的鸿门宴,你母后她自己能不提前做准备?扬州叛乱那次好歹还打了你母后一个措手不及,这次,这帮人就是屁颠颠的往你母后的笼子里去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李贤不解。
“你看看啊,高祖的儿子活着的就有四个,太宗的儿子活着的有两个,再加上这些人的儿子孙子……这么多人,这是造反呢,还是聚餐呢?”
李贤还是不解,问道:“人多……不是更为势重么?”
“那你想没想过,人越多,这里面出现的乱子就越多?”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说:“我之前拉拢上官婉儿和狄仁杰的时候就说过,人贵在精,不在多。
“你再看看李唐宗室这些人里边,鱼龙混杂都不说了,还有一个个混吃等死的二世、三世祖,这些人里边但凡一个出现纰漏,你觉得这事儿能成?”
刘建军说着,随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抓起一把干果,像摆棋子一样在案几上东放一颗,西放一颗。
“你看啊,韩王、霍王、越王、鲁王……这几个是领头的,算是有点胆识和决心的,对吧?”
李贤点头。
“但他们各自府上呢?儿子、女婿、孙子、外甥,还有依附他们的门客、属官,这么多人,心思能一样齐?
“有人真想搏个从龙之功,有人可能就想跟着混点好处,还有人说不定压根就是被裹挟的,心里怕得要死。”
刘建军用手指点着那些散乱的干果:“这么多人,联络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怎么保密?今天你去我家喝酒,明天我去他家庄子打猎,来来往往,真当洛阳那边是瞎子聋子?你母后手底下的那些人虽然没什么用,但都是靠着举报告密当上官的,鼻子比狗还灵!”
他拿起一颗干果,在手里掂了掂:“再说,就算勉强联络上了,号令怎么统一?谁听谁的?
“韩王辈分高,霍王性子急,越王……
“嘿,到时候真动起手来,是分头并进还是合兵一处?攻城还是据守?粮草辎重怎么调配?这些王爷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指挥过最大的战役恐怕就是围猎,真让他们协调这么大一场军事行动?”
刘建军嗤笑一声,把那颗干果扔回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怕是命令还没出王府,自己人先吵起来了,这就好比用麻绳串豆腐,看着是一串,轻轻一拎,全得散架!”
李贤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刘建军说的这些,都是极其现实的问题,宗室起事,听起来名头响亮,但实际操作起来,确实是千头万绪,漏洞百出。
“所以啊,不管你这帮子王叔干什么,你都得稳住,记住咱们的计划,活下去。”
刘建军拍了拍手,站起来:“行了,我去看看阿依莎那边棉籽榨油的事有没有进展。”
……
不得不说,王叔们造反的声势还是挺浩大的。
他们的第一步是由霍王李元轨写恐吓信吓唬宗室诸王,包括李贤,都收到了类似的恐吓信:“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
这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一封家书,说我妻子病了,而且病得挺重的,得早点治,如果拖到今年天,恐怕就治不好了,所以咱们得早点动手,你接到信之后,给我个回话。
但实际上,这就是一封造反的密信。
这个内人不是指他的妻子,而是指身居大内的武后,说武后脑子有病,她想把我们干掉,而且她这个想法越来越迫切了,所以我们恐怕得早点下手控制她,如果到今年冬天,也就是武后召集我们到洛阳集合的时候,恐怕就来不了,所以你接到我的信之后,同不同意,干不干,给我一个回话。
李贤当然是无视这封密信。
两人一贯的操作是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
几乎就是紧接着,韩王李元嘉的传话就到了:“大享之际,神皇必遣人告诸王密,因大行诛,皇家子弟无遗种矣。”
这话整体的意思就是:“等到武后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她必定会派人诬告各位李唐亲王密谋造反,并以此为借口,大规模地屠杀李唐宗室,到时候皇族的子孙就要被灭绝,一个也剩不下了。”
武后之前一系列的活动早就引起宗室的疑虑了,现在德高望重的韩王李元嘉又传出话来,宗室就更像惊弓之鸟了。
好多人都相信,自己伸头也是一死,缩头也是一死,哪能坐以待毙呢?这样一来,恐吓实际上也就是动员了,在韩王李元嘉牵头之下,宗室之间的反武同盟就结成了。
至此,刘建军都对两位王叔持褒奖态度:“不得不说,你这两位王叔有那么两把刷子,至少把人给组织起来了。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光组织人了!”
李贤不理解。
但刘建军指着空荡荡的沛王府大门说:“我不知道他们是相信你呢,还是觉得造反这件事不重要,你一个不同意造反的亲王,这帮人居然不派兵来看守着你!
“他们但凡往沛王府门口塞点护卫盯梢,我都觉得他们成事的可能大上几分!”
……
不管怎么说,二位王叔造反的声势越来越大。
他们以旦弟的口吻伪造了一封玺书,给李贞的儿子李冲:“朕被幽絷,王等宜各救拔我也。”
但李冲接到这封假信之后,觉得还不够明确,这里只提到皇帝,没有宗室,他怕宗室还下不了决心,因此自己又伪造了一封玺书,说:“神皇欲倾李家之社稷,移国祚于武氏。”
至此,接到玺书之后,宗室之中群情激奋。
李贤甚至收到了自己的七姑妈常乐公主的密信:“你们宗室诸王如果还是男人的话,早该起兵了,还能等到今天吗?我常听老人说,隋文帝杨坚篡夺北周的天下时,尉迟迥作为周皇室的外甥,仍然起兵相州,维护周皇,你们都是宗室皇亲,难道就不能学学尉迟迥吗?”
这话就是冲李贤来的。
刘建军看到这信只是赞了一句:“大唐女子的果敢和坚毅可见一斑,你二位王叔迄今为止,都还做的不错。”
正如刘建军所说的。
二位王叔也觉得他们做的不错,他们联络的这些宗室都担任州刺史,他们所在的州,就分布在洛阳的东南西北四面,可以形成对洛阳的包围。
于是,他们准备起兵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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