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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沉默和思念都震耳欲聋


贾植芳的自行车铃声渐远,堂屋里的檀香与茶香又沉了下来。

    朱冬润没再坐回藤椅,而是走到案前,将许成军那三篇论文稿按发表时间排开,轻轻拂过页边的红圈。

    那是他逐字核对时,为文献考据的严谨、观点的新意做的标记。

    这三篇论文,都是朱东润亲自把关。

    一字一句。

    尽是红批。

    “你这三篇,《宋代文人尺牍的情感表达》最见功夫。”

    朱老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和贾植芳拌嘴时沉了几分,带着治学多年的审慎。

    “黄庭坚给王观复的那封尺牍,你既引了《山谷外集》的刻本,又找了《永乐大典》卷三千二百零七的残片做佐证,

    连‘士大夫处世当如兰’那句的异文都标注了‘元刻本多作“蕙”,宋刻本为“兰”’,

    这份细致,章培横当年做《东坡乐府》校勘时,也得让你三分。”

    许成军在一旁偷笑。

    章大师兄可是经常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师弟!”

    你再装!

    他站在一旁,听先生点出具体的文献细节,心里暗自佩服。

    先生虽未亲赴善本室,却对版本异闻了如指掌。

    他刚想开口说“是您教的‘每字必核三证’”,就见朱老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的线装书。

    封面上是先生亲笔题的“宋人文体研究札记”,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

    “这是我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时的草稿,想做‘宋代小众文体谱系’,后来战乱,手稿丢了大半,只剩这些残页。”

    朱老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夹着几张当年从图书馆抄录的文献碎片,“你现在做的题跋、尺牍研究,正好接了我当年没做完的事。但光做两个人不够,得拓开去。

    秦观的《淮海居士长短句》里藏着不少题画跋,陈师道的《后山集》有四十多封与友人论诗的尺牍,这些都得辑校出来,补进‘宋代日常文体’的框架里。”

    许成军接过札记,忽然想起自己前阵子在复旦善本室翻到的《淮海居士文集》明抄本,里面确实有几则未被《全宋词》收录的题跋。

    他顺着先生的思路往下说:“先生,我前几日整理《永乐大典》残卷,在卷一万四千五百零二里找着秦观为《墨竹图》题的佚跋,里面提‘画竹当写其气,如诗之有兴’,

    正好能和他的词‘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意境呼应。

    我想先从秦、陈二人入手,编一部《宋代文人日常文体佚文辑校》,再按‘论艺’‘怀人’‘记游’分主题,梳理不同文体的情感表达差异。”

    “嗯,这个思路对。”

    朱老点点头,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老桂树,语气里多了几分期许,“但要加快进度。你知道现在学界的困境。

    《全宋文》还没启动编纂,善本孤本散在各地,连《宋会要辑稿》都只有残缺的影印本。

    你现在做的辑佚和分类,是在为后来者搭梯子。

    明年春天,全国宋代文学研讨会要在南京开,我已经替你报了主题发言,题目就叫《宋代日常文体的文学意涵与文献价值》,你得在年前拿出扎实的初稿,倒逼自己把秦、陈的材料吃透。”

    许成军心里一震。

    老师你又铺路是吧!

    他知道这种全国性研讨会的分量,参会的都是程千帆、唐圭璋这样的大家,一个研一学生做主题发言,既是机遇,更是挑战。

    当然这也代表他目前至少是算是能拿的出手的年轻学者。

    他稍作思索,说出了自己的进一步想法:“先生,我想在辑校时加入‘物质文化对照’。

    比如苏轼题跋里提的‘澄心堂纸’,上海博物馆藏着宋代的实物,我可以去核对纸纹;

    黄庭坚说的‘李廷珪墨’,《宣和画谱》里有记载,正好能和他的题墨跋互证。

    这样不仅有文献,还有实物支撑,论点会更扎实。”

    这话让朱老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他转身拿起案上的《文心雕龙注》,翻到“原道”篇,指着“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那句:“刘勰说‘文与天地并生’,就是说文学从来不是空中楼阁,得扎根在具体的器物、生活里。

    你能想到文献与实物互证,比只埋在故纸堆里强得多。

    但要记住,‘快’不代表‘粗——每一则佚文,都要核对至少三个版本;

    每一件实物,都要记录清楚馆藏编号和形制细节,比如澄心堂纸的纤维走向、李廷珪墨的断纹,这些都是以后别人想补都补不上的基础工作。”

    许成军赶紧点头记下,又补充道:“先生,我还有个长远想法。现在辑录的佚文和分类,以后或许可以按‘作者’‘年代’‘主题’做个索引,甚至……

    以后若有条件,把这些材料整理成系统的数据库,方便后人检索。现在手工抄录慢,但先把框架搭起来,以后就能省不少事。”

    这话在1979年听来,多少有些“超前”。

    但在后世不过是习以为常。

    朱老愣了愣,随即笑了,指着许成军的额头:“你这脑子,倒比我这老头子想得远。数据库是什么我不懂,但‘搭框架’的思路对。

    我当年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是先定了‘文史结合’的框架,再一点点填内容,才成了后来的样子。

    你既有这想法,就把索引体例先拟出来,比如作者名下要注生卒年、主要文集,佚文要标出处和版本,以后哪怕你不做,别人也能接着往下走。”

    朱冬润有时候也在想,这小子脑袋怎么长的,鬼点子一个接一个。

    可惜人不能三头六臂。

    要不他这学术成果又能多出来不少。

    说着,朱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许成军:“这里面是我早年从北京图书馆抄的《山谷题跋》傅增湘手校本,还有几封与日本汉学家的通信,里面提过静嘉堂藏《东坡志林》的异文。

    你拿去参考,校勘时若有疑问,直接去问王水照,他刚从BJ回来,见过静嘉堂的孤本原件。”

    许成军接过信封,传来纸张的厚重感——这是几代学者的学术积累。

    他忽然想起自己带的凤阳小豆饼,赶紧从布包里拿出,分成两份,一份放在先生的案头,一份递到先生手里。

    “先生,这饼子是我南京东路买的,尝着味道跟家里差别不大,听说是用新收的黄豆磨的,您就着白茶尝尝,解解乏。”

    朱老接过饼子,咬了一口,豆香混着茶香在嘴里散开。

    他看着眼前的学生,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欣慰:“我教了几十年书,见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像你这样,既沉得下心做文献,又抬得起眼望长远的,不多。

    记住,学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趁你现在精力旺、视野新,得多做些‘开疆拓土’的事。

    以后别人提起宋代日常文体研究,能说一句‘是许成军开的头’,我这当老师的,就没白教你。”

    许成军心里一暖,躬身道:“先生放心,我一定抓紧时间,年前把辑校初稿和索引体例弄出来,年后去上海博物馆核对实物,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朱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拿起那本《宋人文体研究札记》:“别太紧绷,做学问也要劳逸结合。

    你写小说、办文学社,我不反对,反而觉得好——

    文学研究不能只懂文献,还得懂人心、懂生活,你写《红绸》时对‘烟火气’的把握,不也帮你更好地理解宋代文人的题跋了吗?只是要分清主次,学术根基扎牢了,其他的才能枝繁叶茂。”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案上的论文稿和札记本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成军看着先生鬓边的白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傅增湘手校本,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还挺重。

    初来时还不觉得。

    但是现在先生显然已经帮他当作关门弟子看待。

    那是学术传承的重量,也是师长期许的温度。

    先生要他加快的不只是进度,更是要他在这个学术复苏的年代,扛起宋代文学研究的“新旗”,走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学术的事交代完了,倒是手痒得很。”

    朱老打开棋盒,黑白棋子码得整整齐齐,“你贾先生刚走,没人陪我对弈,来,跟我下几盘。”

    许成军愣了愣,随即笑道:“先生,您还是找水照先生或者章师兄吧?我这棋艺稀松,怕扫了您的兴。”

    “他们?”

    朱老摆棋子的手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较真劲儿,“水照下棋太稳,步步求全;培横又太急,总想着速胜。

    你不一样,做学问时细,想问题时活,下棋说不定有新路子。”

    许成军见先生态度坚决,只好在棋桌前坐下,伸手捏起一颗白棋:“那我可就献丑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今儿下五子棋,围棋您得找别人。”

    跟这老头下棋,围棋真能给你从早下到晚。

    得,就五子棋。

    “五子棋就五子棋!”

    朱老毫不在意,落了颗黑棋在棋盘中央,“我年轻时在无锡,跟杂货店的老板下五子棋,连赢过他十二盘。

    你要是能赢我,年后去上海博物馆核对实物,我给你写封介绍信,让他们给你优先看藏品。”

    嚯,搞钓鱼执法是吧!

    老师!

    他定了定神,落下第一颗白棋,故意落在黑棋斜对角:“先生,棋场无大小,我可不会让着您。”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朱老眼睛一亮,手指飞快地落下第二颗黑棋,“做学问得严谨,下棋得敢闯,你要是连赢我的胆子都没有,还做什么学问?”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棋盘上。

    起初朱老还占着上风,黑棋步步紧逼,眼看就要连成三子。

    可许成军不慌不忙,借着先生的攻势,悄悄在另一侧布下斜阵。

    没过一会儿,朱老就皱起了眉,手指在棋盘上比划着:“不对啊,你这子落得刁钻,怎么像是早有预谋?”

    “先生教我的,‘凡事预则立’。”

    许成军笑着落下关键一子,白棋连成四子,只留最后一个空位,“您输了。”

    朱老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好你个小子,居然给我设套!再来再来,这盘不算,我没看清你的路数。”

    许成军忍着笑,重新摆棋:“先生,刚才可是您说‘棋场无大小’,输了就是输了。不过我可以陪您再下,输一次,我就多辑校一则秦观佚跋,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

    朱老顿时来了精神,落子的速度更快了,“今天不赢你三盘,你别想走!”

    堂屋里的檀香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棋子碰撞的脆响和朱老偶尔的惊叹:“诶?又差一步!”

    “你这斜阵怎么练的?”

    许成军一边应对,一边偶尔和先生聊起文献校勘的细节,不知不觉间,竟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最后一盘结束时,夕阳已经西斜。

    许成军以五比三的战绩赢了先生,朱老虽有些懊恼,却还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输得值!你这脑子,不仅能做学问,还能下棋。

    年后去上博,介绍信我给你写,不过佚跋辑校可不能少,少一则,我就罚你再陪我下十盘。”

    许成军站起身,躬身道:“谢先生。我这就回去整理秦观的材料,争取年前把初稿弄出来。”

    “去吧去吧。”

    朱老挥挥手,又拿起一颗黑棋在棋盘上比划着。

    这小子这棋怎么下的!?——

    11月8日。

    中文系的班会散得早,许成军帮着班长刘晓玥收完登记表,才和林一民几个往淞庄宿舍走。

    刚下教学楼台阶,就觉出背后有几道目光跟着。

    有系里同学好奇的打量,也有女生悄悄投来的视线。

    林一民拍着他肩膀打趣:“成军,你现在可是咱复旦的‘文学明星’,走哪儿都有人瞅!”

    许成军笑着摆手,心里却想起苏曼舒早上说的“别总闷头写稿,也跟同学多聊聊”。

    这会儿倒真应了她的话,和大伙一起讨论选题、帮着整理材料,比单独待在宿舍里热闹多了。

    但是我这么大个人!

    还用你教嘛!

    回了宿舍,周海波正拿着张《红绸》的剪报跟胡芝争论“黄思源最后该不该牺牲”,程永欣在旁边翻着刚借来的《外国文学动态》,李继海则在给老家写回信。

    许成军跟他们聊了会儿关于浪潮文学社招新的事,见窗外天渐黑,便借口“还有稿子要改”,洗漱完揣着半导体收音机上了阳台。

    这收音机是宿舍大家集资买的,许成军多出了些。

    理由是“我想晚上听新闻方便,也能听听天气预报”。

    实际上,也是想着“浪潮”大家帮衬,给哥几个谋点福利。

    大伙一开始不同意。

    但是许成军拿出了他红绸的稿费单。

    沉默突然震耳欲聋。

    他刚拧开收音机调了调台,就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是苏曼舒的永久牌,车铃总比别人的脆些。

    但兴许只是对他来说。

    探头往下看,果然见她站在淞庄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抬头往二楼阳台望。

    许成军赶紧压低声音喊:“曼舒!”

    苏曼舒听见声音,眼睛一下子亮了,举起布包晃了晃:“给你带了我妈蒸的杂粮馒头,还有刚抄好的你的十首诗,你之前说要给文学社的同学看……”

    话没说完,宿舍楼道的灯突然灭了。

    复旦宿舍每晚十点准时熄灯,只剩阳台还借着月光亮着。

    “楼道关灯了,我这就下去。”

    “别下来了!你也下不来!”

    许成军有点无奈,却见苏曼舒从布包里摸出个东西晃了晃,是个铁皮哨子,“我吹哨子你听得到吧?等下我把东西放传达室王师傅那儿,你明天一早去拿。”

    说着就吹了声短哨,清脆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

    许成军笑着应下来,正想再说两句,就见苏曼舒往传达室走了两步,又回头抬头望他,犹豫了会儿,突然喊:“许成军,我想听听你声音,能不能……等你方便了,去楼下公用电话亭打给我?”

    许成军心里一暖,忙说:“现在就方便!我这就下去!”

    他摸黑套上外套,跟屋里室友打了声招呼,踩着楼梯往楼下跑。

    传达室的灯还亮着,王师傅正趴在桌上看报纸,见他急急忙忙的,笑着指了指门口:“苏同学刚把东西放这儿,还说你要是下来,让你往她家那边打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了。”

    许成军接过纸条,上面是苏曼舒娟秀的字,还画了个小小的电话图案。

    他拿着纸条往淞庄门口的公用电话亭跑。

    他大概算着苏曼舒到家的时间。

    大概五分钟后,电话接通时,还带着点电流的杂音,苏曼舒的声音一下子传过来,带着点没藏住的开心:“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宿舍关灯了吗?”

    “再黑也能找到路。”

    许成军笑着说,“刚在阳台看见你,就想着赶紧下来给你打电话。”

    苏曼舒顿了顿,似乎在低头笑,过了会儿才轻声说:“我今天在图书馆,看见好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生,都以为是你。

    你说好不好笑,你明明在中文系楼里改稿,怎么会出现在社科区呢……”

    “还有啊,”

    她又说,“我妈今天煮了无锡的酱排骨,我吃的时候就想,你要是在就好了,你上次说喜欢带点甜的肉……”

    “刚才班会结束,我跟室友往回走,听见有人哼《北乡等你归》,我还以为是你呢,追出去看,结果不是……”

    她絮絮叨叨说着日常,没提“想你”两个字,可每句话都绕着他转。

    许成军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着电话亭的玻璃,突然听见她问:“许成军,你会想我吗?”

    许成军握着听筒,声音放得柔了些:“偶尔想你。”

    “哼!”苏曼舒的声音带着点娇嗔,“就偶尔啊?”

    “经常偶尔。”许成军补充道,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接着传来苏曼舒轻轻的笑声,像风吹过风铃:“你就会说这些!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多想念呢……”

    “那我现在说。”

    许成军认真道,“从早上你帮我整理衣领,到刚才在阳台看见你,再到现在听你说话,每一刻都在想。”

    苏曼舒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其实……我也是。不过你明天你还一堆事,不能聊太久,我们再聊五分钟好不好?”

    许成军看了眼电话亭墙上的挂钟,指针刚过十点半,笑着说:“为什么只聊五分钟?王师傅说这电话亭十点半关门,我们聊到他来赶人。”

    “好贵的好嘛!”

    但其实也还好,1979年公共电话亭的收费标准并非全国统一。

    魔都的公用电话每3分钟收费4分钱。

    当然也有像青岛按空间距离分级计价的。

    风从电话亭的缝隙钻进来,带着旁边的思念。

    苏曼舒又说了些明天图书馆的事,说要有经济学论文的事要跟他讨论,还说要带他去吃南京路的排骨年糕。

    直到电话亭的灯突然闪了闪,王师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同学,要关门咯!”

    “那我先挂啦。”

    苏曼舒的声音带着点不舍,“你记得去拿馒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

    许成军应着,却没挂电话,“曼舒,再等会儿。”

    他听见她“嗯”了一声,背景里传来她家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几秒,他轻声说:“明天见。”

    “明天见。”苏曼舒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挂了电话,许成军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

    夜里的月光落在身上,像裹了层温柔的纱,他往宿舍走时,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蝉鸣,混着心里甜甜的念想,一路走一路响。

    最近三篇论文一发表,浪潮创刊号已经初步成型,他又能将时间转回到写作上。

    往回走的路上他也在想。

    新小说写点什么呢?

    要不写写爱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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