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困死
福煦路C座那场惊心动魄的开棺验尸尘埃落定。
穿山甲李维民这个名字在特高课的卷宗里被浓墨重彩地打上了确认死亡的烙印。
法租界工部局象征性地降了半旗,报纸角落登了条豆腐块大小的讣告。
这位意外猝死的华董助理,连同他那点并不光彩的庇护名单贡献,迅速被上海滩更喧嚣的乱流吞没。
然而,在这虚假的死亡帷幕之后,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凝聚核心。
法租界边缘那栋不起眼的石库门阁楼里,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
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悬在低矮的梁下,昏黄的光晕勉强撕破阁楼的昏暗,却驱不散弥漫其间的焦虑与绝望。
余掌柜蹲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脚下已积了一小撮旱烟的灰烬,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面前,挤着四个与这逼仄空间格格不入的身影。
烛光秦明远教授洗去了圣约翰大学的书卷气,换上了码头苦力的破旧短褂,脸上刻意抹了灰,却掩不住镜片后未褪的惊悸。
夜莺白薇薇早已剥落百乐门的华彩,一身深灰布衣,头发紧紧挽在脑后,低垂的眼睫下是强自镇定的疲惫。
重生后的穿山甲李维民,此刻化名老赵,穿着同样肮脏的短打,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双手神经质地搓着,仿佛还能感受到灵堂棺材里那刺骨的冰冷和吴曼丽掀开白绸时刮过脸颊的寒意。
最后是磐石陈国华,他卸下了警服,只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背脊依旧挺直如标枪,但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密布的血丝,无声诉说着重压下的煎熬。
“盘口全封死了。”
余掌柜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枯瘦的手指狠狠碾灭又一截烟蒂,火星在昏暗中一闪即灭。
“吉田那条疯狗,码头、车站、关卡,连耗子洞都恨不得塞上他的人!明卡暗哨,比虱子还多!”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扫过面前四人,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
“你们四个,尤其是你,老陈,还有老李,现在在特高课的册子上,一个是确认死亡,一个是在逃要犯!
白小姐和秦教授,也是上了清除名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目标。
你们的脸,就是催命符!现在露头,就是往枪口上撞!”
阁楼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窗缝里透进的寒风呜咽着,更添几分凄凉。
秦明远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白薇薇将脸埋得更低,李维民的身体在阴影里微微发抖。
陈国华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沉闷的响声透着无力。
“妈的!难道就困死在这老鼠洞里?”
余掌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张手绘的、标满红叉的上海周边地图。
上面代表出城路径的线条被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杠粗暴地切断。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吴淞口、龙华站、曹家渡关卡几个点上反复敲打,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水路?吉田的炮艇把黄浦江盯得比鱼篓还密!
陆路?火车汽车,连黄包车都要扒开篷子查祖宗三代!
地道?城里的几条命脉早就被青木那会儿就摸得差不多了!飞出去?”
他自嘲地咧了咧干裂的嘴角,露出焦黄的牙。
“除非真能肋生双翅!”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向上蔓延,几乎要将这小小的阁楼彻底淹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切割着生的希望。
李维民蜷缩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战栗,死亡的阴影似乎从未真正远离。
白薇薇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
秦明远闭上眼,眉头痛苦地拧紧。
陈国华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绷出坚硬的线条,目光却死死钉在地图上,仿佛要将那纸烧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凝成实质,压垮最后一根神经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如同夜鼠挠墙般的敲门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两短一长,再两短。
阁楼内所有人悚然一惊,瞬间绷紧。
余掌柜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被惊醒的老狼,枯手闪电般按向腰后。
陈国华猛地站起,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白薇薇和李维民惊得几乎要弹起来,被秦明远死死按住。
余掌柜与门后的陈国华交换了一个凌厉的眼神,示意他别动。
他自己则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无声地滑到门边,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神。
门外,并非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但那个节奏,余掌柜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惊疑。
“谁?”他压着嗓子,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
门外沉寂了一瞬。
随即,一个刻意压低了声线、却依旧带着一丝清冷质感的年轻女声,如同冰凉的溪流,穿透门板缝隙,清晰地传入阁楼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余掌柜,是我。”
林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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