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谁的眼睛，谁的耳朵

凄厉的二胡余音仿佛凝滞在六安街头污浊的空气里，巨大的悲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旧蓝布衫、看上去像个落魄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慢慢地挤过激动的人群，他径直走向坐在断石上、正默默收起二胡的瞎子阿丙。

他面容憔悴，眼眶通红，显然也被刚才的演唱深深触动。

陈启明靠在一截残破的土墙边，看似在擦拭手中的步枪，但眼角的余光始终牢牢锁在阿丙身上，不敢有丝毫懈怠——高副官之前交代的任务他一路上都在执行——“看住这老瞎倌的一举一动”。

男人走到阿丙面前，并未像其他百姓那样有太多的情绪表达，开口却是一句似乎不合时宜的问候：“先生，拉…拉得好啊…”

阿丙低垂的头微微抬起，空洞的眼眶“望”向来人方向，声音平淡无波：“先生过奖了，不过是讨口饭吃的玩意儿。”

“小时候听过二胡，不会拉，但忘不了。”男人语气里带着一种追忆，“家里老人爱听。还会用老黄杨木梆子打拍子的…”

阿丙捻着琴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耳，像是努力分辨对方的声音：“黄杨木梆子…脆生，比枣木的好听。我之前也有一个，可惜，我的那个…年前赶路时，磕裂了。”

“巧了。”那男人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随即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他动作自然地蹲下身，像是要系鞋带，迅速将布包塞进阿丙随意放在脚边的包袱里。“我这儿刚好捡到一个旧的，匠人手艺糙，这兵荒马乱的，我也用不着，您老要不嫌弃，凑合着用…也算…物尽其用。”

阿丙枯瘦的手看似随意地往褡裢上一搭，指尖飞快地划过布包轮廓，随即收回，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那就，多谢先生好意了。这兵荒马乱的，难得还有心人。”

“应该的。保重。”男人不再多言，转身便消失在依旧激动的人群中。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一个普通的同情者给了一个可怜的卖唱瞎子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

但陈启明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他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施舍！那男人塞东西的动作快速、准确，带着一种刻意训练的隐蔽！

高副官的怀疑是对的！这老瞎子，绝不简单！陈启明的心跳陡然加速，一股混合着震惊和警觉的情绪窜上脊背。他稳住呼吸，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目光却像钉子一样，将阿丙和他脚边那个毫不起眼的包袱牢牢钉死。

阿丙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摸索着将二胡小心地放入褡裢。然后，他拄着探路的竹竿，缓缓站起身，面向着哭声震天的方向，空洞的眼眶扫过那些破碎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派去买干粮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怀里抱着几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面饼子和一小袋炒米。高鸣立刻下令，分发食物，尽快离开这个毫无工事的街头。

队伍重新集结，气氛变得更加压抑，除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的啜泣，再无人说话。《祭儿郎》的余韵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启明故意落在队伍后面，凑到正在安排哨探的高鸣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副官，有情况。瞎子刚才唱完，有个男人凑上来了，像个教书先生。给老瞎倌塞了个用布包的长条东西，看着像…像个梆子。两人还对了话，说什么黄杨木梆子，裂了哑了的，听着…像是暗号。”

高鸣脚步未停，面色凝重地听着，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前方阿丙那蹒跚而沉默的背影。“看清那人长相了吗？”

“清瘦，蓝布衫，戴个破眼镜，左边眉梢有颗不大的黑痣。动作很快，塞完东西就走，没停留。”陈启明努力回忆着细节。

“梆子…”高鸣咀嚼着这个词，眉头紧锁，“…不是钱，不是吃的，偏偏是个敲打的响器…还特意强调黄杨木…这接头方式，倒是隐蔽。”他沉吟片刻，低声吩咐，“继续盯死他。尤其是那个布包，看他什么时候‘用’。但记住，绝对不要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谁的眼睛，谁的耳朵，他想在这支残兵里敲打出什么调子。”

“明白！”陈启重重点头。他再次看向阿丙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迷雾般的危险和深不可测。

傍晚时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队伍找到一处半塌的农舍勉强避雨。虽然荒废已久，四处漏风，但总算有个能遮挡一下的地方。士兵们挤在尚且完好的角落里，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就着雨水吞咽。

石苍山抱着他的大刀，靠在一根腐朽的柱子上，目光扫过蜷缩在一起的士兵。秦念山则安排着守夜的岗哨，尽管人人疲敝，但警戒依旧一丝不苟。

阿丙独自缩在一個避风的角落，那双盲眼似乎“望”着门外连绵的雨丝。他小心地从褡裢里拿出那个粗布包，用身体遮挡着旁人的视线，枯瘦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布包里的物件。陈启明靠在对面墙根，假装打盹，眼睛却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阿丙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只见阿丙摸索了很久，似乎确认了什么东西，然后极其迅速地将布包重新塞回褡裢最深处，紧紧挨着他的二胡。整个过程悄无声息，除了那片刻的摩挲，再无任何异常。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

屋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破败的屋檐，仿佛为这支挣扎求存的队伍奏响着一曲凄凉的背景乐。

而在这风雨飘摇之中，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高鸣的疑虑，陈启明的监视，阿丙神秘的接头，都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荡开涟漪，预示着前方的路途，绝不仅仅是躲避日军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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