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夜色（一）
又是一个夜色降临的时刻。
穆元景望着香炉中那一点忽明忽晦的火星，想要祝祷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良久，只拜了下去，默道：“阿娘在天有灵，莫怪我无情。”
说完他沉默起身，向贺剑道：“人可放回去了？”
贺剑面上常挂的笑容一点不见，低声道：“是，公主那边，想必已经收到了消息。”
“表兄何在？”
贺剑正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柱灯的光亮之中，剑眉星目，高大俊朗，正是穆元景方才问及的卢瀚凝。
“殿下要寻我？正好，我也有事寻殿下。”卢瀚凝大步近前，躬身一礼，将手中抱着的一领皮裘抖开，便要披在穆元景的肩上。
穆元景伸手拦了，卢瀚凝也不怪，收了皮裘，淡淡一笑。
他的态度疏离，本以为穆元景会动容，不想自小亲近的皇子表弟，如今却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了他，沉默不语。
卢瀚凝暗叹了一口气，主动问道：“不知殿下寻我何事？”
一阵夜风吹过，冷意在两人身前肆虐，穆元景盯着卢瀚凝微微带笑的面容，慢慢地开了口：“半个多月前，冯大刀带人来妃陵，诬陷表兄贪墨，要将表兄下狱……后来，吴郡太守顾晖之被告，张椒张奉兄弟爆出顾晖之勾结水匪、谋害百姓之事，顾氏一门俱遭牵连，一直在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江夏王世子也被阮平之拿了，后来两尉来人，将涉案人等全部押往建康。如今，穆元崇被控豢养水匪谋取银钱，自顾不暇，冯大刀便无声无息地退走了。”
卢瀚凝怎不知这事？虽然穆元景一直不曾同他说过，但除了表弟，谁还能这样殚精竭虑地为他解围？
“多谢表弟筹谋，为我消去牢狱之灾。”
穆元景却摇了摇头：“不是我。”
卢瀚凝愣住了。
不是表弟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巧合？
“自然也不是什么巧合。”穆元景嗤笑一声：“这世上的巧合何其多，但与权势沾边的，怎会是巧合？”
“那是何人救我？”
穆元景不答，再次望定了卢瀚凝：“表兄来寻我，是为了桓诚？”
桓诚是卢瀚凝的亲随，也是卢氏家臣，对于卢氏忠心耿耿。
卢瀚凝皱眉：“方才我寻他不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怎么，殿下有事吩咐他？”
穆元景再次摇头：“他怕是回不来了。”
卢瀚凝一惊，猛地抬目向穆元景看去，就见他不闪不避地望过来，目光微冷，隐有讽意，更多的，却是黯然。
“秦欣妹在你手里。”
在卢瀚凝的怔愣中，穆元景忽然说了一句。
不是问话，只是陈述。
卢瀚凝终于面色大变。
表弟知道了，表弟终究还是知道了。
那阿父做的那些事，表弟又知道了多少？
卢瀚凝沉默下去，竟不敢看穆元景的眼睛。
“静斋女使董欣，也是你杀的。”穆元景继续道。
卢瀚凝垂下头去，半晌不闻声息，又抬起头来，只见穆元景双目晦暗，神色越发疏冷，忙道：“殿下怎样怪罪都行，但……阿父都是为了殿下。”
穆元景闭了闭目，冷哼了一声：“是啊，都是为了我……”
夜色静寂的好似凝固了一样，卢瀚凝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好似他一动，他与表弟之间那一层破碎却未支离的温情便会轰然崩塌。
穆元景冷笑了一声。
实则，在舅父与表兄自作主张地那一刻，他与他们之间的温情便已丧失殆尽。
“表兄可知，顾晖之与穆元崇勾结水匪一事，乃是大皇姊发现，也是她出人出力，为表兄解的围？”
卢瀚凝：“……”
自董欣出事之后，那皇陵之中的消息便再未透出来，是以，大公主的事，卢瀚凝再不能得知。
而他的表弟与他日渐疏远，表弟的事，他也只能一知半解，而今竟不知与自己干系甚大的顾氏勾结水匪之事，是大公主的手笔。
“怎会……”卢瀚凝不敢置信。
穆元景瞥他一眼，脑中想到了什么，目中露出一抹笑来：“不错，就是她。表兄能暂离牢狱之苦，都是因她之功。”
卢瀚凝面露愧色，沉默不语。
“你们却差点杀死她。”
卢瀚凝张了张口，却无从解释。
也不用他解释，穆元景怎会不知？
“表兄要说，也是为了我，为了给阿娘报仇，是吗？”
“殿下……”卢瀚凝喃喃地唤了一声，阿父所谋自然都是为了表弟，他不赞同，却无法拒绝。
毕竟，那何氏权势滔天，姑母受着皇帝宠爱、身怀皇嗣，他们都敢肆无忌惮地谋害，如今表弟势单力薄，阿父与他若不殚精竭虑，如何能以弱胜强，扳倒何氏？
穆元景轻笑一声，面色却越发疏冷：“为我，为给阿娘报仇，就可以不择手段谋害无辜？表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卢瀚凝哑口无言。
穆元景轻叹了一口气：“阿娘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这样。”
卢瀚凝沉默半晌，终是道：“我给过董欣解药，危机时刻令大公主服下，可保性命无忧。只是……”没有用上。
穆元景松了一口气，忽道：“舅父是怎么发现的？”
卢瀚凝自然知道穆元景问得是什么，针对大公主的谋划皆因她的身份而起，若非发现了这个秘密，阿父也不会生出这个谋划。
可惜，大公主出奇的沉着敏锐，让阿父算盘落了空，以至于根本未能牵连到何氏，反而到现在他还要费心善后。
“阿父早就发现大公主身世蹊跷，暗中调查了一番，这才发现……”卢瀚凝道。
穆元景追问道：“什么时候？”
卢瀚凝不肯说，含糊道：“我亦不知。”
穆元景看他一眼，只见表兄目有忐忑，他忽道：“向朔十二年之后，是吗？”
向朔十二年，正是他与大皇姊为一棵梅树大打出手的时候，自那之后，大皇姊才在母妃与他这里被多次提及，有一次他为大皇姊备生辰礼时被表兄发现，是因为这个，舅父才注意到大皇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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