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夜色（四）

半个时辰前，长华行近那处野渡之时，便见到了三皇弟的坐骑黄金骝。

马儿现身，显然主人离此不远，或许就在长华此次的目的地——那一处据说是秦欣妹要搭船离开的渡口处。

虽然诧异，但长华却不意外，将要揭晓的事实或许非她所愿，但事实就是事实，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不过之后又得的另一个消息，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此前撒出去的探子来报，另一处渡口竟好似也出现了秦欣妹的行踪。

两处渡口，哪个才是真的？

长华只犹豫了片刻，便做了决定。

眼前的渡口已有三皇弟先至，若他是为帮她，那不需她在他亦会将事情办好，若他不为帮她，那他提前来此，她再去亦无用处，既然如此，不如去另一个渡口看看。

长华做好决定，立刻折道，行了半个时辰，眼看大江在望，却听身后马蹄声急，她回头，就见一匹黄金宝马风驰电掣而来，片刻间便行到面前，长嘶了一声，被马上骑士勒停在了前方。

马背上的少年面白如雪，仍旧穿着贺她的那身玄色素裳，只不知为何湿漉漉的，好似刚从水里钻出来一般，长华心里有多少念头都暂且熄了火，不禁道：“阿弟怎这般形容？”

穆元景不答，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眸望向长华，张了张口，却只道：“……阿姊要去哪里？”

这话既无情绪也无温度，平静之中带着绝望，绝望之下，却是满满的祈求。

长华面色微变，双眸清冷，打量了穆元景一眼，点了点头：“阿弟是来拦我的。”

哪知穆元景摇了摇头，却道：“我来向阿姊赔罪。”

到了这会儿，长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元景拦在这里，就是要等渡口那边的人安然离去！

最不愿直视的情况变成了现实，长华直接心如锥刺，四肢发抖，几乎握不住缰绳。

来的路上她便想过万般可能，但总不愿深思，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再自欺。

或许，三皇弟便是那个幕后主使……

但怎么会呢，三皇弟可曾冒死救她，还有这些时日的亲近信重，难不成都是骗人？

百般思绪如同飓风扫过长华心底，搅得她内里一片狼藉，但终是不甘心，抱了最后一丝希望，长华问：“董欣受命于你？”

这不能认……穆元景立刻摇头。

长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即便之后的穆元景张了张口，似有未竟之言，她还是相信了他。

长华镇定下来，就道：“阿弟，那你让开。”

穆元景不动。

长华冷道：“阿弟，你救过我。此前之事若非你指使，我便不怪你。但今夜你勿拦我！”

穆元景双目幽幽，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沉寂，他亦不动作，只道:“阿姊，对不住。”

长华气得咬牙，抬起手臂，直指穆元景：“让开！”

此时方才赶到的蒙夜与贺剑俱吓了一跳。

这样短的距离，便是大公主没有箭无虚发的能力也绝对能将殿下射个对穿！况且大公主利器在身射术精湛……两人立时策马上前，欲以己身为盾，护在穆元景的身前。

穆元景却喝止两人，轻声道：“阿姊若能消气，杀了我便是。”

说完他微微仰起面庞，闭上了双目。

望着穆元景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长华心中怒气不减，却越发蓬勃。

他是料定了她不会杀他吗？

长华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机关。

一支短箭从她的袖口激射而出，带着冷厉的杀意，直奔穆元景的咽喉。

穆元景六识敏锐，怎会察觉不出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但他不闪不避，沉默似一尊逆来顺受的石像。

箭如流星，瞬发而至。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它已走完了要走的路程——擦过目标脖颈近旁几根蓬出的散发，深深地钉进了目标身后的土地之中。

那个位置恰是蒙夜马前，他的马匹立时受惊，又是腾跃又是嘶鸣，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

而后，蒙夜就见大公主与自家殿下几乎同时向渡口奔去，他后知后觉的回头望去，只见一缕火光冲天而起，同时传来的，还有兵器相击与人马厮杀呐喊的声音。

渡口出事了。

长华射出那一箭后便发觉了不对，她向远处的渡口眺望了一眼，立刻抛了穆元景便打马驰去。

渡口处火光四起，激战正酣。

卢瀚凝没有料到，他带着秦欣妹与秦大方到江边便被拦截，对方旗帜鲜明，竟是何氏部曲。他质问对方为何拦路，不想那些人一句“捉拿北盛奸细”，上来便是抢人。

卢瀚凝自然不能听从，只他这次走得匆忙，带人不多，虽冲出重围却损折了不少人手，及至渡口在望，身边从者已寥寥无几。

秦欣妹与秦大被他护在身后马上，两人叫卢瀚凝自己走不要管他们，卢瀚凝却充耳不闻。

及至被追到栈道之上，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秦欣妹白着脸，惊恐地看着右后方紧追不舍的追兵，再看栈道两侧滔滔不绝的江水，心中已经绝望，再次道：“卢郎君把我们交出去吧，只要他们抓住了我和阿爹，就不会害卢郎君了！”

卢瀚凝焦急地寻找着本该等在这里的船只，口中道：“我答应过阿欣护你们周全，绝不会将你们交出去。阿欣在天有灵，定会助我们逃出生天。”

若没见识过何氏部曲上来便猛攻的架势，卢瀚凝还能心存希望。可这些人上来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乱杀，卢瀚凝便知不能再心存侥幸，这些人就是要灭口。为了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但绝不会只是为了抓捕奸细。

秦大一直闷不吭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卢郎君带欣妹走，放我下去吧，他们——他们是来——”

他话未说完，就听身前的卢郎君闷哼一声，高大的身子歪了歪，便倒向了栈道外的江水之中。

穆元景赶到之时，看见的正是卢瀚凝胸前中箭摇摇欲坠的这一幕。

“表兄——”

穆元景猛踢了胯下马儿一脚，便策马奔上破旧的木栈道，驰向道中靶子一般的三人一马。

长华想到在这个渡口可能会见到卢瀚凝——毕竟，能叫三皇弟替死的人不多——却不知竟是这样的一个见法。

卢瀚凝已经中箭，但冷箭未停，仍旧向栈道之上的他激射而去，长华抬手，将后发的几只箭矢全部击落，这才策马占据栈道一头，阻在了追兵前进的必经之路。

穆元景的速度已经极快，但终究慢了一步，等他赶到近前，同样中箭的马儿已经狂躁，不仅将马背上的三人掀翻进水，它自己也冲向栈道尽头，“噗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穆元景想都未想，直接从马背跃起，一头扎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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